纪律

清代:王士雄

一、忌米汤。得谷者昌,百病之生死,判于胃气之存亡,犹之兵家饷道,最为要事。惟时邪霍乱痧胀,独不然者。以暑湿秽恶之邪,由口鼻吸入肺胃,而阻其气道之流行,乃痞塞不通之病。故浊不能降而腹痛呕吐,清不能升而泄泻无嚏。或欲吐不吐,欲泻不泻,而窃踞中枢。苟不亟为展化宣通,邪必由经入络,由腑入脏,而滋蔓难图矣。凡周时内,一口米汤下咽,即胀逆不可救者,正以谷气入胃,长气于阳。况煮成汤液,尤能闭滞隧络,何异资寇兵而盗粮哉。惟吐泻已多,邪衰正夺者,犹之寇去民穷,正宜抚恤。须以清米汤温饮之,以为接续,不可禁之太过,反致胃气难复。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。

物性中和,莫如谷矣。为生人之至宝,乃霍乱痧胀邪热方张之际,不可一试。米汤如是,况补必同时而病,病不必皆成霍乱。既同时而病霍乱,岂非外邪为患。而流行渐广,遂成疫疠。

何司命者,尚不识其病情耶。凡一病有一病之宜忌,先议病,后议药,中病即是良药。故投之而当,硝黄即是补药;投而不当,参术皆为毒药。譬如酒色财气,庸人以之杀生。而英雄或以之展抱负,礼乐文章,圣人以之经世。而竖儒反以之误苍生。药之于医也,亦然。补偏救弊,随时而中。病无定情,药无定性。顾可舍病而徒以药之纯驳为良毒哉。

或云∶扶阳抑阴,治世之道,古圣以之立教,景岳以之喻医。今人身不治,病乱于中,竟辟温补扶阳。惟事清解助阴,毋乃偏任寒凉,将起后人之议乎?余曰∶扶阳抑阴,大易原以喻君子小人。故章虚谷谓∶但可以论治世,不可以论治病。惜章氏尚一间未达也。夫人身元气,犹阳也。外来邪气,犹阴也。扶正抑邪,岂必专藉热药哉?如热伤胃液,仲圣谓之无阳矣。然欲扶其阳,必充其液。欲抑其阴,须撤其热。虽急下曰存阴,而急下者,下邪也。下邪即是抑阴。存阴者,存正也。存正即是扶阳,苟知此义,则易理医理,原一贯也。设但泥温补为扶阳之药,而不知阴阳乃邪正之喻。虽满腹经纶,无非是苍生之罗网,治人治世,无二致也或又曰∶丹溪谓人身阴不足,景岳谓人身阳不足。君以为孰是,余谓人身一小天地,试以天地之理论之,阴阳本两平,而无偏也。故寒与暑为对待,昼与夜为对待,然雨露之滋,霜雪之降,皆所以佐阴之不足,而制阳之有余。明乎此,则朱张之是非判矣。或又曰∶子言扶正即是扶阳,则补阴补阳,皆扶阳也。抑阴即是抑邪,则逐寒逐热,皆抑阴也。顾专事逐邪,不崇补正,得毋未合扶阳抑阴之旨乎?余因述先慈之训以答,曰∶无论外感,不可妄投温补。

即思义,则纯虚之证殊少也。徐洄溪亦云∶大凡人非老死即病死,其无病而虚死者,千不得一。况病去则虚者亦生,病留则实者亦死。故去病正以扶阳也。余尝谓人气以成形耳。法天行健,原无一息之停。惟五气外侵,或七情内扰,气机愆度,疾病乃生。故虽在极虚之人,既病即为虚中有实,即酷暑严寒,人所共受,而有病有不病者,不尽关乎老少强弱也。以身中之气,有愆有不愆也。愆则邪留,着而为病;不愆则气默,运以潜消。调其愆而使之不愆,治外感内伤诸病,无余蕴矣。霍乱云乎哉。

(不惜倾筐倒箧而出之,嘉惠后学之心至矣。读此而犹不悟,请勿从事于此道也。

随园云∶人之气血,有塞滞之处,则其壮者,为痈疽。而其弱者,为劳瘵。余尝佩服以为名言。今读此论,与二语正相合,定州杨照藜素园。)

或又曰∶经言邪之所凑,其气必虚,亦不然乎?曰∶人身气血,原有强弱,强者,未必皆寿。弱者,未必皆夭。正以气血虽强,设为邪凑,而流行愆度,似乎虚矣。不去其邪,则病愈实而正愈虚,驯致于死,虽强而夭折矣。气血虽弱,不为邪凑,则流行不愆,不觉其虚,即为邪凑,但去其邪,则病不留,而正自安,虽弱亦得尽其天年矣。使看勇如贲育之人,身躯不觉其重大者,以正气健行不息也。卒受痧邪,亦遂肢冷脉伏告毙者,以气为邪闭,而血肉即死也。所谓邪之所凑,其气必虚者,当作如是解。凡治此证者,将急开其闭,以宣通乎。抑从而下石,更投补塞乎。不但痧证尔也。凡病未去而补之,则病处愈实。未病处必愈虚,以未病处之气血,皆挹而注于病处也。盖所谓补药者,非能无中生有,以增益人身气血也。不过具衰多益寡,挹彼注此之能耳。平人服之,尚滋流毙,况病人乎。故经言不能治其虚,焉财为务,有入而无出,甚则坎土穴墙以藏埋之。是故一人小积,则受其贫者百家。一人大积,则受其贫者万家。虽然吝者之积财,以为久聚而不散矣。祸灾之来,兵寇之攻,取百年之财,一日而尽之,安见其果不出也。治国者,若以积财为务,必至四海困穷,天禄永终。是天下之财源,如人身之气血,俾得流通灌注,病自何来?故因论霍乱而并及之。

(吾叔于道光间,辑裕后须知书,以励末俗。因采魏昭伯奢吝说一条,颇招訾议。

讵十余年来,其言辄应,可慨也已。至于治虚,尤独擅一时。忆丁巳春烈年二十七,在上海患吐血,诸医用清火补阴等药,久治不瘥,势濒于殆。返杭求诊,投大剂参 ,数服而痊。迄今无恙,且茁实胜于曩时,虽流离播越,尚能胜任也。今读此论,谨书以识感佩之忱。绍武。

(今夏先生来申,适谟患身热便泻口干。幸能纳食,仍强起任事。先生察脉弦大。曰∶此忧劳过甚,元气大亏之证也。投大剂参、术、苓、草、防、芍、橘、斛、木瓜,旬日而痊。即旋里省亲,逾月抵沪,患寒热。先生视为暑湿类疟,授清化药,四贴霍然。但觉疲惫,仍以参、、甘、柏等峻补而瘳。治虚独擅一时,岂不信哉?归安陈廷谟半樵。)

二、忌姜糖。徐氏云∶如有暑邪,姜断不可用。虽与芩、连并行,亦不可也。况独姜汤乎?惟初起挟寒者,或可量证略用些须。糖助湿热而腻滞满中,误用之,反为秽浊之邪竖帜矣。不但增其呕吐已也,推而至于枣子、龙眼、甘草一切甜腻守滞之药,类可知矣。

三、忌热汤、酒醴、澡浴,此三者,皆驱寒之事也。寒伤形,则客邪在表,饮以热汤酒醴,或暖房澡浴,皆可使寒邪从汗而解也。故表散寒邪之药,每佐甘草、姜、枣之类。俾助中气以托邪外出,亦杜外邪而不使内入。若暑湿热疫秽恶诸邪,皆由口鼻吸入,直伤气分,而渐入营分。亟宜清凉疏沦,俾气展浊行,邪得下走,始有生机。不但辛温甘腻一概忌投,即热汤酒醴澡浴,皆能助热焰之披猖,不可不严申厉禁也。

四、慎痧丸。痧药方最多,而所主之证不一。有宜于暑热病者,有宜于寒湿病者,岂可随便轻尝耶?更有不经之方,群集猛厉之品,杂合为剂。妄夸无病不治,而好仁不好学人,广制遍送,间有服之亦效者。大抵皆强壮之人,风餐露宿为病也。概施于人,多致轻者重,而重者死矣。故服药难,施药不易。必也择方须良,择药须精。刊列证治,须分寒热,实心实力行之,斯有功而无弊焉。如酷暑烈日之中,路途卒倒者,虽不可以霍乱痧胀名之,而其病较霍乱痧胀为尤剧。设以泛泛痧药治之,每致不救。或口鼻出血而死,此为暑邪直入心包络,必以紫雪灌之始效,然此药贵重难得,有力者能备以济世,必有善报也。凡阴虚内热之人,或新产血去,阴阳之后,酷热之时,虽不出户庭,亦有患此者,余见屡矣。详三篇《梦影》中。

五、慎延医。医之用药,犹将之用兵。食禄之将,尚鲜其良。谋食之医,宜乎其陋。然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某者矣。语云∶为人子者,不可不知医,要在平时留意,知其有活人之术,而非道听途说者流,则有病时,方可以性命托之。知其有用兵之才,而非惜死爱钱之辈,则有寇时,方可以土地民众托之。噫!难矣。

六、慎服药。选医难如选将,选得矣。或徒有虚名而无实学,或饱学而非通才,或通才而无卓识,或见到而。然则如何而可服其药耶?但观其临证时,审问精详。心思周到,辨证剀切,方案明通,言词慷爽近情,举止落落大方者。虽向未谋面之人,亦一见而知为良医矣。其药可服也。

七、宜凉爽。霍乱痧胀,流行成疫,皆热气病气,酝酿使然。故房中人勿太多,门窗勿闭,得气有所泄也。盖覆勿浓,总以病患不觉冷为度。昧者不知,强加衣被,而致烦躁昏瞀者,甚多也。如楼居者,必移榻清凉之所。势剧者,宜铺席于阴凉干燥泥地上卧之,热气得土而自消也。凡见路途卒倒之人,纵无药赠,但能移之阴处,即是一服清凉散也。吐泻秽浊,随时扫除净尽。毋使熏触病患与旁人,医来时尤宜加意。否则臭难向迩。如何息心静气以辨证耶?

八、宜镇静。凡患急证,病患无不自危,旁人稍露张皇。病者逆谓必死,以致轻者重,而重者遂吓杀矣。盖人虽寿至百龄,未有不贪生畏死者,此人之情也。故近情之医,虽临危证,非病患耳聋者,必不当面言凶。亲友切勿交头接耳,以增病患之惧。妇女更勿颦眉掩泪,以致弄假成真。

九、宜泛爱。凡患急证,生死判乎呼吸,苟不速为救治,病必转入转深。救治而少周详,或致得而复失,骨肉则痛痒相关,毋庸勉强。最苦者,贫老无根据,经商旅贾,舟行寄庑,举目无亲。惟望邻友多情,居停尚义,解囊出力,起此危 。

十、保胎孕。凡怀妊于夏月而陡患腹痛者,虽在临贫之际,先须握其手而指尖不冷,抚其额而身不发热者,方是将娩之痛。否则即是痧患。而痧药类多妨孕,概勿轻试。余每以晚蚕沙及雪羹治之,无不立效。挟寒者,紫苏、砂仁、香附、橘红之类可用。设患霍乱重证,先取井底泥,敷心下及丹田,再用卷而未舒之嫩荷叶,焙干五钱,蚌粉减半共研,新汲水入蜜调服三钱。并涂腹上,名罩胎散。若系寒霍乱,用伏龙肝研末,水和涂脐方寸,干即再涂。服药尤须加慎,一切伤胎之品,均不可用。回阳膏亦不可贴。

《便产须知》云∶ 青斑(三)棱莪(术)赭石芫花麝,(香)大戟蛇蜕黄雌雄,砒石(火芒牙)硝(大)黄牡丹桂,槐花(子)牵牛皂角同,半夏(制透者不忌)南星(胆制陈久者不忌)兼通草,瞿麦干姜桃(仁)木《本草纲目》云∶乌喙侧子羊踯躅,藜芦茜(草浓)朴及薇衔, 根 茹葵花子,赤箭茧草刺 皮,鬼箭红花苏方木,麦 常山蒺藜蝉,锡粉 砂红娘子,硫黄石蚕共蜘蛛,蝼蛄衣鱼兼蜥蜴,桑蠹飞生及樗鸡,牛黄犬兔驴马肉,鳅虾蟆鳖与龟。

《潜斋丛书》云∶甘遂没药破故纸,延胡商陆五灵脂,姜黄葶苈穿山甲,归尾灵仙樟(脑)续随,王不留行龟鳖甲,麻黄(川)椒(神)曲伏龙肝,珍珠犀角车土瓜胎,非坚实之体,不可轻用)及紫葳(即凌霄花)。

猛厉之药,皆能伤胎,人犹知之。如薏苡、茅根、通草、浓朴、益母之类,性味平和。又为霍乱方中常用之品,最易忽略,不可不加意也。

十一、产后,丹溪一代宗工,乃谓产后宜大补气血为主。虽有别证,从末治之。景岳已辨其非矣。而俗传自产后宜温之说,不知创自何人,最为悖谬。夫产后阴血尽脱,孤阳独立,脏腑痧,无病者,万勿轻尝药饵。不但生化汤不可沾唇,虽沙糖酒亦须禁绝。设有腹痛,未审是否发痧。惟六一散最为双关妙药。若明系痧证,或患霍乱者,按常法治之。如果热炽毒深,不妨仍用凉化。如无虚象,勿以产后而妄投补药。如无寒证,勿以产后而妄施热剂。魏柳洲云∶近时专科及庸手,遇产后一以燥热温补为事,杀人如麻。故治产后之痧邪霍乱者,尤当兢兢也。

十二、善后,凡霍乱吐泻皆止,腿筋已舒,始为平定。若暴感客邪而发者,即可向愈。口渴,以陈米汤饮之。知饥,以熟芦菔熟凫茈,或煮绿豆,或笋汤煮北方挂面啖之。必小便清,舌苔净,始可吃粥饭鲫鱼台鲞之类。油腻酒醴甜食新鲜补滞诸物,必解过坚矢,始可徐徐而进。切勿欲速,以致转病。若因伏邪而发者,未必速愈,证势虽平,尚多枝节,否则肢未全和,或热不遽退。胸犹痞闷,苔色不化,溺涩不行,此皆余热逗留。或治未尽善,亟宜清涤余邪,宣通气道。勿以其不饥不食,而认为吐泻伤元,妄投补滞。勿以其神倦肢凉,而疑作寒凉过度,妄进辛温。良由深伏之邪,久匿而不能尽去也。仍宜以轻凉清肃之品,频频煎服。

俾其疏沦,自然水到渠成,待得知饥,然后以饮食如前法消息之,自愈。其果因过服寒凉而便溏不已者,必溺清不渴,可以资生丸调治之(方见四篇)。

(此段皆名言也,因善后不得法,误事者,甚多,须熟读。初思食时,余尝用盐调藕粉,似亦颇妥,陈米汤亦不若绿豆汤为稳,谢城。)

干霍乱痛止为平,苔净口和,便坚溺澈为痊,饮食消息之法同上。

寒霍乱轻者,得平即愈。但节饮食,慎口腹可也。重者,多兼正虚,一俟阳回,热药不可再投。但宜平补元气,如液伤口燥者,即须凉润充津。盖病或始于阳虚,而大下最能夺液,不知转计,必堕前功,饮食调理,亦凭苔色便溺而消息之可也。

(阳回之后,热剂不可再投,知之者甚鲜。因过剂而误事者亦时有之,此段语亦甚精当,谢城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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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士雄(约1808—1868),字孟英,号梦隐,又号潜斋,别号半痴山人,浙江海宁人,居于杭州。曾祖学权、祖国祥、父升,三世业医。自幼聪颖好学,因家贫,仍以医自给,医术渐精。咸丰年间,因战乱转迁徙上海。适逢当地温病流行,王士雄的医术在实践中得以锻炼提高。同治元年,疫病再起,王士雄爱女及好友均死于此,更激起他深入研究温病诊疗的愿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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