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回

  诛鳌鱼姑丈回书字 遵仙柬盟弟拜新师

  词曰:
  书剑诀,倩雷翁,霹雳起园中。半空争斗火相攻,顷刻即成功。
  人须重,恩须重,仙柬远颁仙洞。诚心跪拜仰高风,盟弟师盟兄。
  ——右调《鹤冲天》。

  话说众男妇听得雷声大震,见黑白两块云气俱飞奔东南,沈襄向周通道:“适才霹雳,即系老仙师那道符篆作用。只可惜这样一个大雷,竟让妖妇逃去。”

  周通忙问道:“先生何以知妖妇逃去?”

  沈襄道:“前走乌云,必是妖妇;后随白云,即老仙师也。大家同去一看便知。”

  周通听了,且信且疑,和众家人一步一停的到内院。

  原来妖妇和周琏盘旋了两度,也觉得有点疲倦。又见周琏睡熟,他也闭目将息,做梦也想不起周琏暗算。到天交五更时,猛睁眼不见周琏,还当是出外小便。等了一会,不见入来,心上疑惑,一抬头,见自己衣服没一件在桌上,大是惊慌。再看周琏衣服尚在,又道:“想是他错穿去了。”

  又想道:“既是夜间小便,披一件大衣服则有之,何必将我裤子也穿去?此必是异人指引我有寿仙衣,着他偷去。今日白天,他在外好半天方入来,必是商议此话。若果如此,是他无情无义,我将他吞入腹中,方出我心恨气!我必须寻他,索取此衣要紧。”

  说着,将周琏衣服披了一件,也顾不得穿裤儿,跳下床来,将门一开,往外就走。

  陡见火光一瞬,急将头向旁边一侧,雷火早打中右肋,跌倒在地。亏他修炼已久,还支持得住;又怕第二雷再来,忙忙扒起,将双足一顿,驾妖云飞去。不邪在对面屋上看得明白,擎剑驾云赶来。妖妇回头,见一老道人在后面追赶,将云一停,从口内吐酒杯大一红珠,向不邪面上打来。不邪见珠来甚疾,急用袍袖遮护。只听得响一声,打在袍袖上,只打的金光灿烂,其珠自回。不邪笑道:“今日若非穿此衣,一时回避不及,怎处?”

  随仗剑复行赶来。妖妇见宝珠无功,又从口内喷白气一股,直冲不邪。不邪用剑一指,其气化为乌有。不邪道:“似他这样口中乱吐,到教我防备他。我何不也吐一吐,着他尝尝滋味。”

  于是向巽地上张口一吸,从口内吹出一股火来。此火非同凡火,系冷于冰传授,从丹田内炼就三昧真火。又于离地上吸取太阳真火,两火合一,费无限锻炼之功,始成腹中一宝。

  出口时,便烈焰飞空,烧得妖妇皮肉焦黑,大喊道:“真人与我同是修道之人,恳快些收火,饶我性命,今后再不敢胡为。”

  一边说,一边驾云飞驰。妖妇意见,还想要跑离火外,那里知道,此火是不邪肚中的东西,随心所使,卷住妖妇,寸步不离,如何跑得脱!妖妇自知必死,现出原形,从火光中拚命来吞不邪。不邪见妖妇化为鳌鱼,龙头朱角,约长数丈,张着大口扑来,不由的大笑道:“此妖无能为矣。”

  用手将剑向妖鱼口中一丢。此剑虽出自凡铁铸就,却有符咒在上面,可随心指使。只见从妖鱼口中入去,即从尾后穿出。妖鱼大吼如雷,早一翻一覆,从半空中坠下。

  不邪将剑火齐收,按云头,随落在一深山大涧之傍。急看妖鱼,被火烧的通身破烂,鳞甲披迷,已死在地下。惟二目尚未损坏。

  不邪用剑剜了一只眼睛,带在身边,以决周通父子之疑。仍驾云到周家花园左近落下,款步走来。

  再说周通等率领众人到内院窥探,寂无一人。又着人潜去妖妇房中偷窥,不但妖妇不见,连老道人也不知所之。周通向沈襄道:“先生真高明土也,果不出所料,老仙师定是追赶妖精去了。只是此番若不斩草除根,惹下他,我一家断无生理。”

  又冷氏也率众妇女走来。猛听得一妇人大叫道:“你们快看来,我脚下踏着一物,甚是光亮。”

  众人打着灯笼各去争看,只见一片鳞甲有斗盆大小,丢在西台阶下。众男妇看了,无不吐舌。周通道:“老仙师原说是鱼精,这便是他鳞甲被雷霹下来。但他一甲,就其大如此,身子真不知多长!”

  周琏看了,心胆俱寒,向众男妇道:“怎么我就相交下这样个大怪物,岂非奇绝!”

  周通又着众家人在各院细细搜寻。再无别物。将鳞甲收放在桌上,大家说白道黄,议论到天明。

  忽见管门人跑来报道:“那位老神仙爷回来了,现在园外。”

  周通父子和沈襄没命的跑出去迎接,将不邪让至迎辉轩,叩头谢劳。冷氏也顾不得内外,率领众妇女都站在院中,听说妖怪下落。只听得周通道:“仙师真好法力!一雷将妖怪霹下斗大一片鳞甲,落在院中。但不知追赶下去,可将妖怪斩除了没有?”

  不邪笑道:“若非令郎将寿仙衣偷来,贫道穿在身上,定必挨他一珠。虽不至于大伤,只索让他逃去,又须四下找寻。”

  随将妖鱼如何施展本领,自己如何降他,细说了一遍。众男妇听罢,个个心惊。冷氏大悦,周通父子谢了又谢。不邪将剜来鱼目取出,着众人看视,约有一尺大小。虽成死物,还闪烁有光。周通父子复行叩拜。

  不邪道:“贫道原欲除妖后即回衡山,因吾师有书字,曾吩咐面交,所以复来。”

  周通道:“令师尊是何人?书字与哪个?”

  不邪道:“台驾一看,自然明白。”

  遂将于冰与的柬帖书字取出,一同递与。周通先看了柬帖,点头不已,说道:“真是神仙,事事前知。”

  次看到“在吾姑丈周通家作祟,吾表弟周琏”等句,大是惊诧,却想不到冷于冰身上。急急将书字细看,一边看,一边喜的眉欢眼笑,心花俱开。后看到沈襄话,便将沈襄连连的看了几眼。看完,将书字揣在怀中,只乐的拍手拍膝,大笑不已。冷氏听得大笑,还只当是为除妖快乐。周通笑着跳起,拉住不邪道:“不意贵老师是我的内侄。我内侄原籍是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,名唤冷于冰,字不华,可就是他么?”

  不邪道:“正是。”

  周通又拍手打掌的大笑起来。周琏也心喜不尽。冷氏在院中听得明白,高声问道:“适才说冷于冰可是我侄儿不是?”

  周通笑着应道:“正是,正是!你不必回避,快入来。”

  冷氏连忙走入。看见不邪,先行跪拜,叩谢除妖、救子活命之恩。不邪知是于冰姑母,不敢怠慢,也急忙叩首相还,口中连说“不敢,不敢!”

  冷氏起来,问周通道:“我侄儿在那里?也来了没有?”

  周通笑道:“他如今已成了神仙,那里还肯来看望你我?有与我们的书字在此。”

  冷氏道:“你快念与我听。”

  周通道:“改日与你念,此刻说说罢。”

  遂将书字中话详细告知。沈襄话没敢题出。冷氏听罢,和明珠落掌中一般,喜欢到极处,反落下泪来,向不邪深深一拂,说道:“恳求老仙师将我侄儿自出家到如今,从头至尾,和老拙说说。我侄儿自与老拙别后,我曾差人去广平三四次,到知我侄孙儿逢春如今做封翁,两个小孙孙都是好孩子,少年科甲,大的中了第八名举人,娶的是都察院掌院王大人的女儿;第二个做了翰林院庶吉士,娶的是户部侍郎张大人的女儿。我侄孙总不教他们做官,怕的是奸臣严嵩谋害,现告假在家。他们常差人探听老拙,可惜我侄妇卜氏前年病故了。到是我侄儿的音信,不但老拙不知下落,连我侄孙逢春也不知道。”

  说罢,又深深一拂。

  不邪道:“请太师姑坐了,待门下细说。”

  周通道:“到教仙师站了好半晌,快大家就坐,洗耳静听。”

  沈襄见冷氏住了忙乱,方过来作揖,一齐坐下。

  不邪因柬帖内有“系吾至亲,若问及,不妨实话”,只得将于冰出家学道,得火龙真人指教起,随地擒妖降怪、济困扶危,前后渡脱了六个徒弟,直说到入定分身,赈济江浙,并天下穷苦民人,以及此番奉命来拿鱼怪,到说了好牛日方完。众人听了,无不惊羡为真正神仙。但妇人家问长问短,咶唣不已,不邪清修已久,那里受得?恨不得摆脱速去。只因冷氏话再说不断,不邪看于冰分上,只得随问随答。家人们拿出许多新鲜果品,摆满一桌。不邪一个也不吃,只急的要辞去,怕冷氏絮烦。冷氏那里肯放?说道:“老师长,既是我侄儿徒弟,就和我是至亲一般。我定留住十天。我还有些东西,烦与我侄儿带去。且我小儿中了妖气,也说与他治治。只急的要走!”

  不邪道:“前日符水。胜似千服补药,只要独宿百日,便可回元。”说着,又站起来告别。

  周通将不邪拉出院外,道:“弟深知寒舍非仙人久停之所,亦不敢强留。只是弟与贱内回书未写,况沈襄话还未与他说破,祈少停片刻,即舍亲知道,也断不以迟回为过。”

  不邪听得有回书,这是不敢不带去的,只得复入房坐下。

  周通将沈襄领至一僻静房内,取出于冰书字柬帖,着沈襄看。沈襄看了,又惊又感,连忙与周通跪下,恳求忽泄。周通也跪着扶起,大笑道:“先生此话,非以小人待弟,竟是以禽兽待弟了!不但舍亲有字相托,即无字,弟亦久已存心,要安顿先生。但猿仙师去意甚速,先生可到西院书房内,代弟夫妇写一回书。”

  又将回书意见告知,方到迎辉轩。见冷氏还盘问于冰的话。

  家人报道:“大奶奶回来了,请老爷太太安。”

  冷氏道:“他来的甚好。”遂将被风刮下平台,跌折左臂,至今未愈话,告知不邪,求即医治。周琏向家人们道:“请你大奶奶就来此处,不必回避。”

  不邪连连摆手,着家人盛来水一碗,书符一道,令拿入去,一洗患处,即立愈矣。家人捧水去了。又待了半晌,沈襄拿来三封书字,俱着周通看过。问不邪道:“有金讳不换的,此公可在令师尊洞内没有?”

  不邪道:“他此时正在。”

  沈襄道:“书字一封,是晚生与金先生的;禀帖一扣,是与令师尊冷老爷的。烦代为传说,叶向仁今生无可报答厚恩,惟有日祝二公寿与天齐而已。今就在此地与冷、金二公磕几个头罢。”

  说着,朝上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。不邪也不好拉他。

  次后又叩谢不邪,付与书字。周通也将回信交讫。不邪道:“贫道去了。”

  冷氏道:“祈少候片刻,我还有物事,捎寄我侄儿。”

  周通道:“令侄千百万两黄金吹口立致,你我安可以人间俗物亵渎?只愿他早做天上金仙罢了。你我可向袁仙师拜谢救阖家性命之恩!”

  于是老夫妻同周琏俱叩拜在地。不邪急忙相还。众家人仆妇体贴主人意思,也都来叩头。不邪各作揖相还。然后作别。周通父子和沈襄定要步送十里,不邪止他们不住。约走有百余步,不邪向天上一指道:“妖妇又来了!”

  周通父子并大小家人等一齐仰面向天上看视,猛见寒光一闪,再看时,已不知不邪去向。大众方知妖精来话,是个引子,各欣羡嗟叹。

  回园后,周通在本县与沈襄娶了家小,陆续送田产、银物,约三千金。沈襄感恩不过,拜周通夫妇为义父母。不时苦劝周琏读书,尽心指引,只一年,便中了本省乡试第十六名举人。出了那口铜气。他也不下会试场,指了个候补员外郎职衔,在家过充裕岁月。蕙娘深悔何氏死于己手,虽冷于冰字内有偿还命债之说,他心上总放不过去,回家设立灵牌,岁时必亲自供献,家道平安如就。又时劝周琏,将一年所入除用度外,凡有余利,即着施衣食棺木。不但亲友,即本县远近有贫不能葬、壮无力娶者,查访的确,无不帮助。每一岁之中,做许多善果。

  从这年起,蕙娘连生三子二女。后辈贵显,岂非积德之报!周通夫妇皆寿至八十余,周琏夫妇亦享遐年。可见富户人家行点好事,上天无不加倍报之。世间看财奴、刻薄鬼,以若大家私,他只怕子孙不彀过,凡一饮一食、一钱一物,还要处处打算占穷人点便宜方快,不出两世,即生出败家子孙。任凭他有百万之富,总要洗刷他个干净。可见与子孙积银钱,总不如与子孙积点德最长久也。

  再说猿不邪回玉屋洞缴于冰法旨,将周通夫妇回书并沈襄禀帖呈览,又将寿仙衣取出,着于冰看。于冰道:“此系上元夫人至宝。只因他用不着,至今未加拣点,你且存在身边,将来他自有人来取,与他可也。”

  不邪回完于冰话,复取沈襄书字递与不换。不换看了,亦深喜寄托得所。

  忽见于冰慌忙站起,吩咐快备香案:“吾师的法旨到了。”

  不邪不换刚才收拾停妥,早见一仙吏入来。于冰让至石堂中,同城璧等将法帖供放在桌上,一同叩拜。然后大家公看,上写道:

  冷于冰自修道以来,积善果大小十一万二千余件。天仙丹籍,久已注名。惜内功不足,飞升尚需年日。可率同弟子袁不邪赴福建九功山朱雀洞静修,以免城璧等日夕问答纷扰。再连城璧、金不换皆浊骨凡夫,俱邀于冰济渡,遂得云行,并出纳口诀,真数劫难逢之福遇也。诚能励志精进,将来何患无成!是诸子皆沐于冰再造之恩,犹敢以雁行并列,何无心肺至于乃尔!可于我法帖到日,即行拜于冰为师。并传谕温如玉知之。袁不邪出身异类,能沉潜入道,静一不杂,甚属可取,今即赏姓为袁。嗣后于冰凡有示谕,毋加犬傍,为将来大成时膺应上帝诏命之地。嘱令益加奋勉,吾于伊亦有厚望焉。遵此!

  城璧、不换看毕道:“此弟子等所祷祝而求者也。今蒙祖师责饬,倍深羞愧。”

  随请于冰正坐,于冰亦不谦辞,止向仙吏举了举手,便正坐了。城璧和不换大拜了四拜。于冰道:“此系吾师念汝等出身所自始,实系公论,非我好为尊大忘却前盟也。”

  又着城璧、不换与不邪对拜,俱以师兄呼袁不邪。于冰向仙吏道:“山洞荒野,苦无佳品留宾。有昔年峨眉山木仙送吾桂实数个,味颇芬芳。”

  随取枣大者两个相送。仙吏在火龙真人洞中,凡三界诸仙珍物,目所见者最多,从未见如许大桂实。又见黄光四射,香气迎堂,受之大喜过望,再三叩谢而别。后火龙真人询知差仙吏走取。于冰将茶杯大者一、枣大者四敬之,此系后事。

  于冰送仙吏出洞回来,正坐石床。不邪、城璧等两傍侍立,不复前时举动矣。于冰道:“我此刻即去九功山,着袁不邪跟随,完吾道果。城璧、不换可分前后洞修持,除采办饮食外,不得片刻坐谈,误静中旨趣。我去后,着城璧赴琼岩洞示知温如玉,再传与他出纳口诀,亦不得与二鬼游谈误事。并饬谕二鬼加意修炼,以图上进。”

  城璧唯唯受命。说罢,出洞。城壁、不换只得学袁不邪样子,跪送洞傍。只看得驾云后,方才起来回洞。

  正是:
  斩妖万年县内,回洞细陈前情。
  颁到火龙法旨,盟弟尽做门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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