蜀碧卷三


  ──起乙酉、止丁亥

  乙酉順治二年(時賊竊據全蜀)春正月,舉人劉道貞以兵復邛,不克,賊滅其家。初,道貞敗賊於小關山,賊還據邛,至是,道貞謀恢復,命子暌度以兵來爭,賊搜獲道貞妻王氏,環刀械頸,令招其子。王氏大罵不從,賊分其屍,投之城外。舉家百口俱死。暌度亦以戰歿(暌度妻馮氏,有詩名,詩見邛志)。

  時,賊脅綿州諸生葉大賓牧邛。大賓佯受之,密通紳士軍民相時舉事。始以計紿賊將曰:蒲江要害,聞有警須調兵往,賊信之,分其眾千餘去。翌日,又曰:大邑隸邛,係將軍責,恐有變,亦宜調兵往,反分其眾千餘去。賊眾既分,大賓矯令殺賊,帥潰,其卒三千保護州民萬餘,奪西門而去。

  三月,故明諸臣起兵攻敘州,取之。初,閣部巴縣王應熊,奉永明王命,總督川湖雲貴軍務,耑辦川寇。時,諸郡惟遵義為王祥所守未破,應熊入居之,縞素誓師,開幕府,傳檄討賊,而總督宜賓樊一蘅適至,命諸郡舊將會師大舉,起甘良臣為總統,副以侯天錫、屠龍,合參將楊展,遊擊馬應試,余朝宗所攜潰卒,得三萬人。是年三月,攻敘州,斬賊數千級,走偽都督張化龍,復其城。馮雙禮來爭,又敗之。孫可望來援,相持一月,一蘅糧盡,退屯古藺州,展退屯江津,賊迺截朱化龍於羊子嶺。化龍率番兵衝擊之,賊驚潰遁去。是時,副將曾英,參政劉鱗長及部將于大海、李占春、張天相等,方破賊於重慶,屬兵十餘萬來,奉一蘅節制。

  李研齋長祥記云:獻忠陷成都,蜀殘甲並草澤間諸忠勇,合兵中江、射洪間,約十餘萬,阻山壁水,整飭甲冑。獻忠忌之。時,閣部王應熊駐師遵義,去中江、射洪千餘里,呼應不及。王又慎惜名器,蜀之來言情與請劄付者,多不遂意,軍中舊官稱官,他惟稱義士,無以臨眾,忽傳山中有王,內江王也,使人視之,容貌顧盼,英雄異常,軍中大喜,思得王監國,不受閣部節制,共往迎王。王至,歡呼相賀。因請視事。王不得已,任之,遂於軍中設官職,定尊卑,安養百姓,訓勵士馬,十餘萬眾,無不帖然者。軍中亦為王建行宮,選后妃,備宮女,募內侍。又拔戰士充卸營,亡何,賊至,出師與戰,大敗,數戰數敗,軍中搖動。王迺自將兵出戰,大捷,賊益兵來,王又出戰,又大捷。生擒數百人,降千餘人。王皆編入御營中。一日,獻忠自以大隊至,對壘未合戰,御營兵噪,各營驚亂。獻自外攻擊,御營從內殺出,十餘萬兵,斬艾奔竄盡矣。內江王,蓋賊也,獻使之來,偽為王,以破壞我師者。

  雅州知州王國臣,以州降賊。國臣,西安人,初通闖將馬爌繼,又歸獻忠。先與下南道胡寅不睦,將執以與賊,寅逃入土司高克禮家,而土司楊姓者,與高世仇,互相攻殺,楊之喬又欲因亂弒兄,之明降賊,遂執胡寅,並家口數十人,送獻忠殺之。

  天全六番招討使楊之明、成都進士朱俸尹、川北舉人鄭延爵,起兵拒賊,敗績,俱死之。之明等合謀起兵,與賊戰於雅州飛仙關,兵囗,俱擒,為賊剮於會城南門外。延爵逃至總岡山,收兵再戰,沒於陣。

  黎州宣慰司馬京及弟亭,起兵討賊。初,賊以蜀人易制,惟黎雅間土司難於驟服,用降人為招誘,鑄金印齎之,易其章。馬京者,漢將馬岱後也,年十六,得印,擲之地,誓眾不服。時,偽遊擊苗姓率眾赴黎雅任,京密令通把調集番眾與亭攻之,擒偽弁七十餘人,於演武廳申明大義,斬首祭旗,起兵討賊。

  馬京、馬亭及土千戶李華宇、指揮丁應選、富莊七姓與賊戰於龍觀川,大破之,斬其偽帥方總兵。京兄弟起兵,令白通使及白寰翠招致富莊七姓子弟頭人姜、黃、奈、李、蔡、包、張等土千戶。李華宇者,年八十矣,亦率眾至,京即以七姓畀之。而海棠堡指揮使丁應選、寧越守備楊起泰,以觀察胡恆之檄,引兵入援,聞恆死,遂與京兄弟合,得兵萬餘,至雅州觀川對岸,與賊大戰,殺數千人,陣擒偽帥方總兵,斬之。賊敗歸,京遂恢復黎雅。

  賊大殺偽從官。初,孫可望自漢中還,時偽官連名狀迓之於郊,可望不敢隱,陳之,獻怒其沿故朝陋習,按名棒殺二百人。忽一日,殺從官三百,或言其太甚。獻曰:文官怕沒人做耶?因朝會拜伏,呼獒數十下殿,獒嗅者,引出斬之,名曰天殺。又創為生剝人法。若皮未去而先絕者,刑者抵死。偽兵書龔完敬,以道不治,用前法刲剔,實以囗衣冠,以徇於市。一祭酒某,以生辰受諸生禮,僅值千錢,其誅法一如完敬。召諸生集而觀之。偽禮書江鼎鎮,以郊天祝版不敬,杖之百,閤門自經死。右相嚴錫命,家在綿州,獻過其地,見宅第壯麗,即命斬之。

  賊大殺紳士,賊各州邑安置偽官,查檢鄉紳學校,詭云選舉,用軍令嚴催上道,不至者孥戮,並坐比鄰。既集,令之由東門入,西門出,盡斬之。

  賊集諸生,出新製黃旗,縱橫各一丈,令書滿幅大帥字,畫欲如斗,又一筆揮成,能者免死。夾江生員王志道縛草為筆,以大缸貯墨,瀋濡三日,提出直書,不爽毫髮。獻熟視曰:爾有才如此,他日圖我者必爾也。立用祭旗(志道,字念泰,夾江學生,工書,死時,年二十七,余外曾祖也)。

  賊詭稱試士,於貢院前,左右設長繩,離地四尺,按名序立,凡身過繩者悉驅至西門外青羊宮殺之,前後近萬人。筆硯委積如山。時惟二士年幼,不及繩,留作書記,一忘其名,一嘉定歐養直也(後賊奔川北,挾之以行,鳳凰山之敗,脫身歸,流寓丹稜,與余叔祖連姻,所作紀亂一書,載獻事頗詳,今無存矣)。又詭試武生。時,禁民間畜馬,武生之至者,命集教場,出廄馬最獰劣者千餘,驅之使騎,甫乘,合營大噪,發巨囗、振金鼓,馬奔人墮,踐踏成泥,賊撫掌大笑。

  一云:賊稱帝成都,以出兵數敗,攘袂瞑目,思咀嚼蜀人,會朝天關獲諸生顏天漢等通書,自成大怒,因殺士於青羊宮。

  或云:獻兒時隨父販棗至內江,以驢繫紳坊,糞溺污石柱,紳僕罵之,鞭獻父,喝令以手掬付他所。時,獻在旁,怒目不敢爭,臨去誓云:我復來時,盡殺爾等,方洩我恨。

  或云:獻忠敗於鄖陽,竄伏深山,饑窘,聞某寺僧饒錢穀,劫之,時有諸生數十在寺肄業,皆避去,而寺僧擅拳勇者百餘人,相與謀曰:我等出敵,彼敗終不忘情,不如嫁禍他人也。遂著諸生巾禦賊。賊大敗,死者頗眾,以是積怨士子,遷戮於蜀。

  蜀民共起殺偽守牧令判等官。賊所破郡邑,置守牧令判等官,緝捕百姓。時四方兵大起,民之荼毒未盡者,斬木揭竿,糾集殺賊。一時偽官或刺於庭,或生畀之火,或投之水,幾於殆盡。

  秋七月,賊屠成、龍二屬州邑。初,賊自為聖諭,大言云:天以萬物與人,人無一物與天,鬼神明明,自思自量。命右相嚴錫命作註解發明之,刻諸石。至是,與偽相汪兆麟,謀遣馬元利、張能奇等分剿成、龍所屬州邑,並長吏誅之。兵到處,有煙火者,將吏必斬。其偏裨不忍行刑,多自經於道路。有一縣人,先期聞之,向酒家索醉聽死。酒家一日累千金,初大喜,繼又大慟,皆叉手委股以就割剝,無一人得或免者。

  偽撫南劉文秀屠邛州。文秀復至邛,取遺民萬餘家,悉屠之。又殺僧道千人。於是行盡剿法,立搜山、望煙等頭目,蹤跡高山大谷有匿崖洞者,舉火薰之。邛、蒲二百里盪為血肉之場矣。

  劉文秀入丹稜,屠之。賊陷丹稜,踞其署,驅城中民於西門外濟橋殺之,屍與橋平,水為之壅。又遣兵搜鄉,以長繩聯絡男婦,每數十為一群,賊前後各一人,跨刀執杖,擁至江陵廟殲焉。遂囗北門山為教場,操兵三月而去。

  先大父五吾公,諱萬崑,時謀拒賊,偽持牛酒偵賊營,門軍止焉,縛見酋,以計免,且紿賊旗持歸,聚壯勇守險阨,賊入鄉者輒殺之。一日,有打糧賊三百人突至,設伏擒獲,誅之於三溪口。賊不敢近,一鄉獲全。

  賊入洪雅。邑人祝之茂妻楊氏、之至妻妾二陳氏、之恆妻宿氏、之郊妻王氏、少女祝氏,皆庠生祝籛之媳與女也。避亂山中,為賊所劫,六氏拜別父母,俱投水死。

  邑人余飛率眾破賊於花溪。花溪去縣四十里,背枕飛仙關,前面青衣水,極為險要,賊至,飛誓眾拒之,預伏壯勇數百人於山谷,而以羸弱者誘賊。賊逐入隘中,伏發,急不得出。飛奮勇截殺,斬獲二千人,賊大沮喪,沿江遁。

  賊攻南安鎮,千總周鼎昌大破之,奔還成都。賊由青衣江下夾江,攻南安鎮,邑人周鼎昌以千總奉閣部王應熊檄來保鄉里,豎木為城,率眾拒守,賊攻不下,因作浮橋為長圍計。鼎昌令善泅者潛泳水中,而腰鐮以斷橋絡,賊將卒沈水中,餘賊反奔南岸,鼎昌蹙攻之,賊大敗北,其所擄掠,喪亡幾盡,奔還成都不復至。

  賊除成都居民。初,賊陷成都,大殺三日,以孫可望諫少止。因列兵為甬道,簡閱其民,壯男少婦,選入營中,民間父子夫婦皆失散,無復聚者。已而遣兵四出,脅令歸誠,所在郡邑,建官分理,征輸苛暴,殘殺日滋。民心憤畏,合謀拒賊,逐殺偽官。獻遂詐言於眾曰:有天書夜墜庭中,命我剿絕蜀人,違者罪不細,因聯百姓十人為一縛,驅至中園盡殺之(中園,先主昔日練兵處也)。

  冬十有二月,賊殺醫僧匠役。太醫院有舊製銅人,賊以楮幕其關竅,召諸醫至,考驗鍼砭,內有一穴,差者立死,一時業醫者皆盡。

  太慈寺僧近千人,初因藏一宗室,闔寺俱斬。至是,並拘會城內外寺院僧道戮之。

  初蜀,織工甲天下,特設織錦坊,供御用,而蜀始封。獻王好學,招致天下名刻書傭,集成都,故蜀多巧匠。至此盡於賊手,無一存者。或曰:孫可望獨留錦工十三家,後隨奔雲南,今通海緞,其遺製也。

  丙戌順治三年(是歲十二月,獻忠伏誅)。春正月初五日,賊將狄三品等屠眉州。先是,乙酉十月,賊遣偽帥狄三品等驅眉。是年正月初五日,忽下令驅城中人集道姑巷原田壩上,至則以兵圍之數重,凡五千餘人,悉殺之。

  時,賊入川南,先期傳令云:除城盡剿,民不悟,以為入城可免也。扶老挈幼,求避城中,故賊至得聚而殺之。而城中居人,或知其故,預有兔脫者。

  眉民陳登皞,倡義破賊於醴泉河,又破之於東館,賊遁。登皞,眉州里民,混字鐵腳板,憤賊酷,裂衣為旗,招集四鄉遺民,得數千,樹柵醴泉河上,賊攻之,登皞率眾,白棓鋤耰,一戰殺賊三百。賊懼,從間道潛移東館。登皞復遣壯士持酒米雞豚迎於道。賊納之營中,夜半,襲賊營,壯士從中鼓噪殺出,賊大駭競奔,復斬首數百級。賊遠遁。登皞自是以鐵勝名營,倡義者悉歸之。二年中無一騎敢犯境者。後為嘉定向成功所殺。成功亦當時起兵拒賊人也。

  三月,參將揚展恢復川南。初,賊取嘉定,置偽官守之。展起師,潛身入犍為,擒殺偽令,州人聞,爭開門迎展,偽太守逃去,展遂取嘉定。獻遣劉文秀、狄三品來攻,為展所敗,退回成都。展遂合遊擊馬應試,盡復嘉、眉、邛、雅諸州邑。於時,故總兵賈聯登及中軍楊維棟取資、簡,侯天錫、高明佐取瀘州,李占春、于大海守涪陵,其他據城邑奉調者,洪、雅則曹勛及監軍范文光,松、茂則監軍僉事詹天顏,夔、萬則譚宏、譚誼,樊一蘅移駐納豁,居中調度,與督師應熊會瀘州,檄諸路刻期並進,獻始畏懼。

  賊殺所獲婦女小兒。賊以婦女累人心。悉令殺之。有孕者剖腹,以驗男女;又取小兒每數百為一群,圍以火城,貫以矛戟,視其奔走呼號以為樂。

  賊分道搜殺四路遺民:賊以遺民逐殺偽官,而四方兵漸日益迫,忿然曰:川人尚未盡耶?自我得之,自我滅之,不留毫未貽他人也。於是,令偽帥孫可望等四將軍,分道出屠,窮鄉僻壤,深崖峻谷,無不搜及,得男手足二百雙者,授把總;女倍之。官以次進階。可望等或日殺四五縣不等,童稚手足不計,止計壯男女手足,寅出酉還,比賞格,有踰十倍者,獎以為能。有一卒日殺數百人,立擢至都督。嗣後賊營公侯伯甚多,皆屠川民積功所致也。正月出,五月回,上功疏,可望一起殺男女若干萬,文秀一路殺男女若干萬,定國一路殺男女若干萬,能奇一路殺男女若干萬。獻忠自領者,名為御營老府,其數自計之,人不得而知也。又有振武、南廠、七星、治平、虎賁、虎威、中廠、八卦、三奇、隆興、金戈、天討、神策、三才、太平、志正、龍韜、虎略、決勝、宣威、果勇等營,分屠川南川北,而王尚禮在成都復收近城未盡之民,填之江中。蜀民於此,真無孑遺矣。

  賊檢殺衛軍及各營新兵。獻賊復檢各衛軍及各營新兵年十五歲以上者殺之。各起會計所殺衛軍七十五萬有奇,兵二十三萬六千有奇,家口三十二萬。自成都北威鳳山起,至南門。桐子園,綿亙七十餘里,屍積若喬嶽然。

  賊攻川南諸州縣,俱大敗而回,洩怒士卒,以婦女財物累眾軍心,不肯致死,移營之日,有金銀必棄,有婦女必殺,其留屯久者,或已成夫妻,有子女,軍行發令,輒大慟,毀中園一浮圖,穴其下,置囗崩之,兵之壓而死者萬人。又伐木造船數千,由山路曳入水,或數十里,或百里,稍怠而休者立死。若闔營犯法,裝大艦沈之江中。於是,左右親信各生畏心矣。南門營、中大營兵懼誅,開門散走,差豹韜等四營追及於大儀,三千餘人盡坑之。

  獻忠欲北行入陝,惡其黨太多。曰:吾初起草澤,從者五百人,所至無敵。今日益多,前年出漢中,為賀珍所敗,非為將者習富貴不用命,即為兵者有所貪戀懷二心。吾欲止留發難時舊人,即家口多者亦汰之,則人人自輕便,所向無前。汪兆麟慫臾之曰:恐兵知而先譟奈何?不若先立法責之,各將軍都督等多置邏者,以伺察營伍有偶語者及微過,俱置之法,並連坐。如此,則殺之有名,無覺者矣。密議已定,諸營尚未知,猶習故態,角射酗酒,縱博嬉笑,怒罵如平時。邏者至,輒收治,自誣服,並及其家。是日所殺即十萬餘人。於是,人人惴慴,無敢出一言者。邏者無所得,每於夜靜踰垣穴壁,入伏霤下及床笫幃幕間竊聽,但有笑語,即躍出收繫,並其家屠之。

  賊大殺偽都督總兵等官。偽總兵溫自讓,延川人,不忍無辜戮其下,棄妻子,夜率所部百餘遁去。獻自引驍騎追之,自讓走脫,所部兵俱自殺。他如偽右軍都督米脂張君用、八卦營洝州王明、振武營麻城洪正隆、隆興營涇陽郭允、三奇營鳳陽宋官、永定營合肥郭尚義、三才營山東婁文、干城營六安汪萬象、援剿營寶雞彭心見、決勝營周尚賢、定遠營張成中、廠營萬縣杜興文、英勇營黃崗張其在、天威營開封王見明、龍韜營麻城商元及志義、天討、金戈、神策、虎威、虎賁、豹韜、虎略等營總兵失其名,俱以搜括無功坐徇庇誅殺,或剝皮死,並其家口部落盡斬於河。

  賊嗜殺,出天性,偶夜靜無事,忽云此時無可殺者,遂令殺其妻及愛妾數十人,惟一子亦殺之,令素嚴,無敢爭者。晨興,召諸妻妾左右以告,則又怒其不言。舉左右奴隸數百人,悉殺之。嘗怒目視一童子辟易,病二日死,其殘虐如此。又禁不得私藏金銀,有至一兩者家坐誅,十兩者生剝其皮。人或沈井中,或窖幽室,被獲亦按連坐法;告捕者即以其家妻妾馬匹給之。於是,豪奴悍婢,爭訟其主焉。

  賊天性特與人殊,恆醉柔而醒暴。一日不流血滿前,其心不樂。嘗厭苦朝會,擲所御冠,舉足蹈其中,索侍者帽,著之迺快。

  殺人之令,有以語犯死者,有以事犯死者,有令健卒羅織而按戶以死者,有言事小兒夜行街巷聽人陰談白堊識其門而收之以死者,一小兒聞人俚語曰:張家長、李家短,具陳之獻。獻笑曰:此我家勝自成之兆也。遽命釋焉。

  殺人之名,割手足謂之匏奴,分夾脊謂之邊地,鎗其背於空中謂之雪鰍,以火城圍炙小兒謂之貫劇,抽善走之筋、斮婦人之足、碎人肝以飼馬、張人皮以懸市。

  又剝皮者,從頭至尻,一縷裂之,張於前,如鳥展翅,率踰日始絕,有即斃者,行刑之人坐死。

  賊盡墮州邑城。遣偽將分墮之。

  按磔牛犬。時令取犬牛盡磔之,毋為後人遺種。

  參將楊展大破賊於江口,焚其舟,賊奔還。獻聞展兵勢甚盛,大懼,率兵十數萬,裝金寶數千艘,順流東下,與展決戰。且欲乘勢走楚,變姓名,作巨商也。展聞逆於彭山之江口,縱火大戰,燒沈其舟,賊奔北,士卒輜重喪亡幾盡。復走還成都。展取所遺金寶,以益軍儲,自是富強甲諸將(至今居民時於江底獲大鞘,其金銀鐫有各州邑名號)。

  王祥、曾英以兵趨成都。王祥,綦江人,勇悍著聞,為九圍子隘官,守遵義,賊不敢窺。至是,與曾英進兵討賊,賊益畏蜀將,遂決意行矣。

  賊毀藩府,走川北。獻自江口敗還,勢不振,又聞王祥、曾英近資簡,決走川北,將所餘蜀府金銀鑄鉼,及瑤寶等物,用法移錦江,錮其流,穿穴數仞實之,因盡殺鑿工,下土石掩蓋,然後決堤放流,使後來者不得發。名曰錮金。又盡毀宮殿,墮砌堙井,焚市肆而逃。時府殿下有盤龍石柱二,名擎天柱,賊行,取紗羅等物雜裹數十層,以油浸之。三日後舉火,烈焰沖天,竟一晝夜而柱枯折。

  楊展追賊於漢州,不及,封遺骨而還。展聞賊遁,急引兵追之,至漢州,賊已去遠,因盡收暴莽骸骨叢葬焉。識其碣曰:余奉命討賊,提師過此,憐爾白骨之慘,用加黃壤之封。

  冬十有二月,王師西征,追賊於鳳凰山,擊之,獻忠伏誅。賊保寧守將劉進忠部下多蜀人,獻至惡之,謀坑其眾,漏言於閽者,進忠大恐。獻忠又下偽詔用秦人鄙語罵進忠,進忠忿怒,時我朝肅王方奉命西征至漢中,進忠赴師迎降。王問獻所在。曰:在南充、西充交界金山鋪,去此千餘里,馳五晝夜可及。王命導師疾行,至西充之鳳凰山,會大霧,王潛勒軍登山,賊諜者知之以告。獻素驕,又以進忠守朝天關,不虞大兵之至也。斬諜者以徇。曰:此群徭求食耳。敵兵豈能越朝天關耶?少頃,又告,又斬之。三報,亦斬。王詗得之,揮鐵騎促賊營。時方辰食,獻衣飛蟒,半臂,含飯,率牙將數十人,倉皇出視。進忠指善射者章京雅布蘭射之,一矢中其喉,拔矢視之,曰:果然大兵也。逃伏積薪下,我兵尋得,曳出縛之,王迺拔佩刀仰而祝天曰:獻忠罪惡滔天,毒流萬姓,子受天子命奉行天誅,謹敢為百姓復仇。祝訖,親加刃於獻,磔殺之。尸之轅門,士女往斫之,骨肉糜爛殆盡。獻臨誅,猶怒目視其部下之降者。四養子兵潰東走。一說獻忠被射時,拔箭在手,向陣大言曰:咱生在燕子嶺,死在鳳凰山,伏而斃。

  獻在成都,忽謂今入厄運,三年中莫可支吾,獨有遯世埋名入深山苦修數載可免耳。過此,仍橫行天下。欲入武當為道士,不果,伏誅,時年四十一。

  初,成都東門外沿江十里,有鎖江橋,橋畔有迴瀾塔,萬曆中布政使余一龍所建。獻登其上,見內城宮殿,語從官云:橋是弓,塔是箭,彎弓正射承天殿,遽命毀之,就其地修築將臺,穿空取磚,至四丈餘,得一古碑,上有篆文云:修塔余一龍,拆塔張獻忠。歲逢甲乙丙,此地血流紅。妖運終川北,毒氣播川東。吹簫不用竹,一箭貫當胸。炎興元年諸葛孔明記。至肅王督師攻獻於西充射殺之,迺知吹簫不用竹,蓋肅字也。

  獻初破武昌,有大志,不甚殘殺,改府曰天授,江夏縣為上江縣。鑄西王之寶。嘗題詩黃鶴樓,令其下和之。以周文江為兵部尚書,張其尊為前軍都督,李時榮為巡撫,謝鳳洲為守道,蕭彥為巡道,陳六馭為學道,給偽敕印,各予賞賜有差。開科取七十八人,補二十一州縣,詐收人心,未若入蜀之酷烈也。

  甲申十一月初十,賊忽驅人至成都東門外洪順橋殺之,舉刃時迅雷奮擊者三。獻怒指天曰:爾放我下界殺人,今迺以雷嚇我耶?用三囗還擊之。是日死骸激水,橋為之折(或曰:即今九眼橋,獻所復修者)。

  獻敗時,有姪某潛身削髮,隱於灌縣之三十六峰,號疤和尚。世定後,時時出遊,各伯楚錫公珩遇之,問賊曩事云:獻忠初起,原圖脫禍,無意殺人,至湖廣率同輩五六,夜盜武當山大廟金頂觜上,見王靈官持鞭喝云:快去,備非上帝放汝收生,定打殺汝。因此自負為奉天殺人云(獻姪面有火藥燒痕,故號疤和尚,問其名,終不答。康熙四十年,其人尚在)。

  或云殺諸生時,每人給一元寶金頂於首,東入西出,斬一生,取一寶回,笑曰:從賣頭孕殺爾,還是我的。

  賊每屠一方,標記所殺人數儲竹圍中,人頭幾大堆,人手掌幾大堆,人耳鼻幾大堆,所過處皆有記。

  賊遇病弱者,多割鼻斫手;斫手之令,男左女右,若誤伸者,兩手俱斫。好小兒幼女,棄道旁,襯馬足,或擲之空中,以刃迎之。

  賊酷好朋友,遇相知,徹夜歡飲不懈,及去,厚贈之,而預遣人伏中途,斬其首,歸納櫝中,載之以隨。軍中獨飲不樂,令人啟櫝曰:請好友來取頭,遍列席間,持盞酌勸,款洽若對生人者。名為聚首歡宴。

  賊斮婦女小足,疊纍成峰,與愛妾酣飲其下,忽仰視云,更得一足,合尖方好。妾舉足劇曰:此何如?獻云:使得,立命斫之。

  一云:賊偶沾瘧疾,對天曰:疾愈,富貢朝天蠟燭二盤。眾不解也。比疾起,令斫婦女小足,堆積兩峰,將焚之,必欲以最窄者置於上,遍斬無當意者,忽見己之妾足最窄,遂斫之,溉以油燃之,其臭達天,獻為樂。

  賊殺人時,有峨眉張姓者,為賊殺於南關外,頸裂而喉未殊,伏積屍中,夜定後,見有呵道來者,威儀赫奕,儼如王公,既至,令吏持冊按名點屍,每一呼死者,提頭起立點畢去。張訝其無名,起詢從者云,府都城隍也,張隨蘇沿堰渠伏行數十里,天明逸去。至康熙六十年尚存,頸上刀痕宛然,人呼為張斫頸。子孫甚眾,亦有登庠者,每向人言獻時事。

  或云:賊欲屠保寧,府屬禪僧破山為民請命,賊令持犬豕肉以進。曰:和尚噉此者從汝。破山曰:老僧為百萬生靈,忍惜如來一戒乎?遂嘗數臠,賊因免之。

  賊所過處,公廨、民居、園林、亭館、寺觀、樓閣,悉為瓦礫,所存者惟文昌、關帝二祠。蓋關帝,秦人所尊,而文昌則彼推尊為太祖高皇帝者也。故重修七曲山大廟,又建關帝祠於東,皆極鉅麗。

  或云:獻過梓潼,夢文昌帝君儆之,欲致祭,令士人為文獻,不解,輒殺之。蜀士被禍甚眾,後屢易皆不屬意。獻大聲曰:咱自做,咱念爾輩書之。其文曰:咱老子姓張,爾也姓張,累甚嚇咱老子,咱與爾聯了宗罷。尚享。今川人常以為笑。

  又云:獻初過梓潼,夜夢人以宗弟紅柬來謁,誡以勿殺邑民。晨起,詢人曰:此文昌帝君也。神姓張。獻云:咱一家兄弟人,何忍殺之,梓潼得全。

  羅江縣南落鳳坡,有漢龍鳳二公祠祀武侯、龐士元。獻將張可望燬之,夜夢士元為厲,懼而新之,壯麗倍往日。

  初,張獻忠破荊州,召惠府樂戶十數行酒,內瓊枝者,色藝出群,獻命之名曰:我雖賤,豈肯以歌侑酒賊觴,毅然弗從,以刃挾之。曰:汝技止此耳,我不畏死,奈我何哉!獻忠臠之,喂犬。

  同時,有曼仙者,獻忠亦召至,極逞技能,刻意逢迎,獻忠大悅,寵倖無比。獻忠每夜將寢,必豪飲,曼仙侍,置毒於酒,滿斟酒以奉。獻忠妮之,以手挽其頸曰:汝先飲此。卻之不得,立飲而斃。獻忠始覺,碎裂其屍。

  夾江有偽令王某者,進新荔枝於賊,剖其中,漬之以鹽。獻大怒,令近侍王珂就縣署斬之,既遣,左右曰:彼鄉人也,不識好惡,罪不至死。獻遽云:你說的是,即傳旨去。其旨為奉天承運皇帝的曰:王珂你回來,饒了夾江那個龜知縣罷(偽詔,資陽有人藏之,今存)。

  獻忠有號曰敬軒,在房穀受招時自取也(見於破鄖陽日方岳宗之呼)。

  有云:百姓剖獻屍,見其心黑如墨,或傳其心扁而無肝。

  獻埋屍處叢草如棘,誤觸之,軋成大癰。又常有黑虎守墳,噬人,人皆遠之。

  敘州有人避賊,逃入深山,草衣木食既久,與麋鹿無異,後見官兵,以為賊復至也,驚走上山,行步如飛,追者莫及,其身皆有毛云。

  邛蒲、丹稜間,當賊過時,有數人逃入深箐中,夜出,見一黑大人跨山而下,至死人叢拾其頭,兩手抉裂吸髓而去。明起視之,無遺腦矣。蓋夜叉之屬也。

  寄園寄所寄云:獻忠開科取士,會試進士得一百二十人,狀元張大受,華陽縣人,年未三十,身長七尺,頗善弓馬,群臣諂獻忠,咸進表疏稱賀。謂皇上龍飛,首科得天下奇才為鼎元,此實天降大賢助陛下,不日四海一統,即此可卜也。獻忠大悅,召大受,其人果儀表豐偉,氣象軒昂,兼之年齒少壯,服飾華美,獻忠一見大悅,左右見獻忠欣悅,又從旁交口稱譽,以為奇士,古今所未有。獻喜不勝,賞賜金幣刀馬至十餘種。次日,大受入朝謝恩,面見獻忠,左右文武復從旁譽其聰明學問及詩文畫一切技藝。獻忠愈喜,召入宮,賜宴,諸臣陪宴,歡樂竟日,臨散,以席間金銀器皿盡賜之。次早,大受復入朝謝恩,叩首畢,諸臣復再拜曰:陛下龍飛之始,天賜賢人,輔佐聖明,此國運昌明,萬年丕休之象,陛下當圖其像,傳播遠方,使知我國得人,如此奇異,則敵可不戰而服矣。獻忠大悅,遂召畫工,圖其形像。又大宴群臣,盡歡。群臣席間又極口稱譽,獻忠復賞賜美女十人,甲第一區,家丁二十人。次日,獻忠坐朝,文武兩班方集,鴻臚寺上奏,新狀元午門外謝聖恩畢,將入朝面謝聖恩。獻忠忽嚬蹙曰:這驢養的,喒老子愛得他緊,但一見他,心上就愛得過不的,喒老子有些怕看見他,你們快些與我收拾了,不可叫他再來見喒老子。凡流賊以殺人為打發,如盡殺其眾,則謂之收拾也。諸臣承命,即刻便將大受綁去殺之,並傳令將大受全家及所賜美女、家丁盡數斬戮,不留人(此事蜀中少傳)。

  蜀中古跡盡燬於賊,惟李衛公籌邊樓在保縣城中,賊未至,故至今猶存。

  偽平東孫可望等東走,復陷重慶,守將曾英死之。初,英起兵合州,以涇陽李占春、項城于大海為左右,二人皆英腹心舊將,以勇聞。一鼓克復重慶,而邑紳刀化神集土人助英,共結陣塗山下,水陸聯進四十里。獻聞之,顧劉文秀曰:楊展不足忌,重慶要害,地不可失,因遣文秀往爭之。英令占春、大海逆之多功城,文秀大敗而還。至是,大兵誅獻,偽平東可望四將之兵潰而東下。時英守重慶,賊突至佛圖關,出英不意攻之,英中矢而顛於渝河以歿。李占春、于大海收殘卒二千,退入涪州。英,福建人,以偏裨著功夔門,累績至總兵,永明王假制封平蜀侯,威名為賊所憚,起兵時欲屯田重慶,督師王應熊不許,有識者惜之。

  孫可望陷綦江。有四姑羅氏女,年十四,其父大道,引匿老鸛沱邊,被搜,投水死。邑人翁臺妻康氏,為賊所獲,不辱,殺之。

  督師王應熊卒於畢節。可望等兵至,應熊力不支,遁入永寧,旋卒於畢節衛。一子陽禧,死亂兵中,竟無後。應熊,巴縣人,萬曆四十一年進士,其行述具載明史。

  丁亥順治四年(是歲,明孽各分據蜀)春正月,孫可望等陷遵義。初,賊據全川,惟遵義未下,為王祥所守,及獻誅,可望等四偽將東走,大兵追之,以糧盡引還,賊遂陷遵義。

  樊一蘅再駐江上。我師既還,王祥等入保、順二郡,一蘅復駐兵江上,為收蜀計。上書永明王。王以為戶、兵二部尚書,加太子太傅。諸將祥等進爵有差。時,于大海據雲陽,李占春據涪州,袁韜據重慶,譚詣據巫山,譚文據萬縣,譚宏據天字城,侯天錫據永寧,馬應試據瀘州,王祥據遵義,楊展據嘉定,朱化龍、曹勳等各據地自擅,而宗室朱容藩,故偏沅撫李乾德以總制至,楊喬然、江爾文以巡撫至,各署置官。於是,全川盡附永明王。

  孫可望攻永寧,知州曾異撰死之。異撰,榮昌舉人,知永寧州,賊至,州人望風欲遁。時,江津進士程玉明、貢生龔懋勳在州署,謀於異撰曰:州據盤江天險,扼吭全滇,棄之不守,非人臣義也。異撰因激兵士竭力拒守,賊大至,城陷,閤室自焚,玉明、懋勳俱投火死。自是,黔西諸郡望風瓦解。

  孫可望入雲南。可望既下貴州諸郡邑,遂直趨雲南,取會城,據之(滇事別見)。

  時,蜀人死於滇者,巡按羅國瓛、夏衍虞、王運開及弟運閎。

  國瓛,嘉定人,崇禎癸未進士,巡按雲南。衍虞,江津舉人,曲靖司李署道事。雲南破,衍虞與國瓛書,約義舉兵,事覺,二人俱盡室死。

  王運開,字囗籙,夾江人,崇禎庚午孝廉,為永昌推官。可望兵攻永昌,運開結同官協力禦守,以圖外應,城陷,整衣冠,向北再拜死之。

  運閎,字亨籙,壬午舉人,蜀亂,往滇避禍,且以省兄,及至永昌陷,運開死,迺口占曰:行來漸近永昌府,吾兄英靈如欲語,弟兄不作兩截人,魂魄同歸見父母。遂投江死,滇人至今以雙忠稱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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