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祖全传


  吕祖全传唐弘仁普济孚佑帝君纯阳吕仙撰,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,同道何应春、吴道隆、费钦、郑汝承、钟山、查宗起同校

  余吕姓,讳岩,字洞宾,别号纯阳,其初河南洛下人也。大父谊,因仇避居粤中襄旧活水村,生显及著。显生岩,著早亡。岩父幼习举子事,不偶,营家人业,课子经。
  岩生时,先一宿有道者黄巾皂服、虬髯鹤发,手持铁尖杖,挂葫芦,行歌于市途。歌曰:
  清风飘飘兮,吹我衣。白云冉冉兮,随我飞。玉佩琅琅兮,下天衢。
  送此灵魂兮,到蒿芦。他日转来兮,会我于无物之区。
  岩父遇之,知其为有道士也,邀而归,设斋款。道人袖出一药与,曰:“尔内子王氏,明日子时当草,可服吾药生儿。”父拜嘉之。忽化清风而去,留一诗于几。诗曰:
  终南小道人,送与汝仙灵,
  山岩乃其讳。洞中为客宾。
  逾日夜半,果即生子,异香十里,长虹下垂。紫光绕户。其生时乃唐贞观二年八月初四子时也。
  幼颖敏,周岁即能诵《诗》读《书》,知孝悌,食不先尊,行不先长,言不先启,笑不先乐,怒不先发。父母珍之。甫五周,父因道人之句,即名岩。居灯火三年,凡《坟》、《典》、百家无遗记。师奇焉。
  一日会诸生,师试以《东方美人》题。命方下,吾挥笔立成。词曰:
  良宵剔火银釭明,宝鉴高悬万里晴。何须吹箫引凤凰,紫虚飘落佩环声。
  佩环声里歌音巧,中天步下金钩小。扶桑偷出水晶宫,广寒约伴游行悄。
  当年不说吴国施,今日休夸楚国姝。襟怀不让巫山梦,丰度还看姑射屏。
  美人来自倾城国,美人不倾人自惑。任他浓眼能动情,我有铁心坚胜石。
  轻盈万种尽妖魔,笑口娇肢皆戕贼。妲己褒姒亡九有,色欲有人诚可嫉。
  吾将真气自涵藏,历遍春秋乐且极。
  予师默然,已知予有云外意,但隐而不露也。
  逾年,将定屏间之选。予难色,父母不豫,予勉焉。遂匹宦者刘校尉女,婚成未之私也。三载,黎育。
  值父母诞跻七级,延祝宾觞。方三上,有乞者三人裹箨冠,披草衣,跣足持篚径入堂前。予怒逐之,不动神色。父母欲酒食之,乞者不顾。扣其愿以何,曰:“吾欲与若子岩同乞也。”父大笑,以为痴妄。母因出言不逊,怒逞,命仆打逐。乞人全勿介。一胡髯大汉睁目视之,众靡然莫敢犯。乞人遂拍手大笑,长歌一曲。曲曰:
  俺是个云游的大汉,向长途寻几碗麻姑的酒饭。却不会与你的残杯剩盏,又不要出你的心中勉强。
  只学得俺无拘管,没牢笼,煞强似你镇日间心劳意攘。
  又一大眼铁面胡子掀髯和之曰:
  笑吾侪却是个小乞儿的模样,不知俺弟兄们是那终南的野汉。
  只为着度愚顽,同避这无常网,下云头把一个仪客来丢放,你道是下流中无宰的萍花,浮梗闲飘荡。
  又一老者,白发瘦骸,手拿双板,击竹和之。曲曰:
  叹俺们丢去了利机关,在弱水间。把乾坤日月芦中放,为你的那青年汉。
  因此上要提携,化些儿酒饭。只恐怕别吾侪,要见时费却恐思想。
  其时予知非凡品,近前揖之,款斋不之受矣。胡髯者曰:“他日邯郸道中相会。汝可进取斗酒与我三人。”予诺。回首,忽为三禽,望南而去。
  席终宾散,予慕不就枕,转转勿置。取吴笺、染管城子,作一《望云卿》词。词曰:
  华堂春昼,双星见彩,正歌吹当筵,祥烟蔼霭。日影椿叶萱花,风弄舞衣飞带,祝嵩山添玉斝,愿寿考年年不艾。
  是何处神人,化为路丐?清音堪赏,癯形可爱。如九节昌阳,高标英迈,便欲从渠去也,涉巫峰,登瀛海。岂知尘缘未了前生债,依旧向芸窗,空使我梦魂一劳惫。
  又不尽,乃占一律。诗曰:
  孔雀屏开昼日长,宝炉飞篆爇奇香。
  东风帘卷瑶池瑞,南极杯传海屋浆。
  双鹤慢衔桃正熟,三星遥报菊初芳。
  九天云外人归后,望断烟霞雁几行?
  时月落东嵎,星流溟海,乌鹊惊飞,村鸡轻唱。适良友金貂者折简挈游汉洋,予唤逸童整装赴会。
  舣船中流,金友举觞为寿。座有素善者李元汉,乃贺曰:“明岁大试,吾得夜兆,吕兄必登龙头。”予笑曰:“兄为予心胜,故得此兆。使果及第,当举钩得鱼。”三人戏,钩下,予果得金鱼一尾,二人勿获焉。金友占一词,奉厄酒相贺。词曰:
  春闱黄鸟暗相催,四海鱼龙取次归。争向禹门需变化,伫听轻浪一声雷。
  桃浪暖,绿波随,锦鳞金鬣自徘徊。夺得龙头冲碧汉,人人竞说状元回。
  予饮卮赓以词以答。词曰:
  午漏声残赤帻催,漫将官服听鸾归。经纶欲试当年手,曾振春江昔日雷。
  英雄辈,尽追随,凤楼金辇任徘徊。好将功业传青汗,紫绶间纡昼锦回。
  更相酬劝。
  忽逸童报说:“有一青禽自西而来,色如翠黛,形如车轮,声如镛黄,飞至中天,化为青衣,手持腰鼓,口唱道歌。”予三人初未信也,静听。无何,其音铿似锵,其节悠似徐,清如轻风之落细泉,远如渔歌之隐深浦,响如空谷之应凤鸣。呜呜然,乐足以动欢,悲足以动泣也。掀篷仰瞻,其童欲下而上者三,欲就而止者再,云气或翕或开,或飞或凝。三人跪而邀之。少憩,蓬头击鼓而唱。曲曰:
  飘遥散荡,红尘外世事全无碍。麻姑饭一盂,荷艾为衫带。到长途,跨青牛,只落得闲自在。
  笑你把名利来空牵扰,世事多机巧,巴积万两金,心上还嫌少。苦奔忙碌碌的,头白了。
  予献以清醪。彼用袖一拂,腾空又唱二歌。曲曰:
  滚滚尘波汹涌,笑你的舟儿浮动。一篙怎抵得江上风?怕到这其间,帆楫皆吹送。
  纵要转岸头,与沙鸥共。奈怎何?不容得不做槐南梦!
  劝你丢去了樊也么笼,踢开了欢也么哄。一心儿要把丸丸弄。
  到得那道岸边,这个船儿方与你,终身共。
  音响渐远,形迹勿睹,遗下一案,授一口偈。偈曰:
  口口听吾言,切莫去朝天。
  邯郸急急转,同我食霞烟。
  予下术顶诀示予竟不悟其说。金友已酣。
  返舟及暮。予父母方倚闾,见予欣然而入。予述其说,母不之信也。时越岁冬,母得疾,患热。予昼夜废食寝,祈岳神以身代,勿愈。为之祭斗,勿愈。割股肉,爇香,略愈。然热钟心腹,思泉。适早泉无清洌,帷汉洋之水清,且沙途涨远难汲。予躬汲之,几为浪逐者数,然犹不济母渴。予夜祷龙王祠,忽堂前涸井出泉如醴,日汲奉母,不旬日而母疾愈。至今吕公泉尚在,人以为孝感也。
  贞观以后,值吾郡岁歉,民间无收,而催科殊急,贫民困甚。予家积粟万斛,予与父谋之。凡力不堪应科者,皆为输纳,且罄所蓄以周之。所活万千馀口。司政闻之,旌吾闾曰“义”。
  越明年,丁卯,当贡士,郡以名举。父母促装应试,命逸童负行囊。别高帏,辞兰室,行矣。予室幼谙经史,因言以赠。词曰:
  君莫惜路旁花,回首即天涯。东风恶劣飘游骑,一染狂香空自嗟。空自嗟,慢劳魂梦,绕遍行槎。
  登龙榜,足堪夸,金鞍玉勒共乌纱。承恩被宠,即便转归家。切休如浪梗,教我望断天涯。
  予受别,遂长行。买舟于横浦,遇一渔父驾小舟,唱《沧浪歌》。歌曰:
  身挂青蓑,箬罩子头,晓来撑出柳花州。手执个长竿烟江里去,只恐怕鱼儿不上钩。
  不上钩呀不上钩,教我侬耽尽子万千愁。勿是我贪图个财和利,只怕你侬做子个下场头。
  予唤之,不舣,飘然鼓楫,望云波深处又歌而去。歌曰:
  烟水茫茫风自清,一舟自足乐余情。看你功名辈,贪着富贵心。
  也有挈袽求善,也有自请繁缨,也有胡言鲠主,也有婢媵谄君。只道宠荣千万世,那知身后只虚名。
  只虚名呀只虚名,不如我脱去这红尘,终日在江湖钩个鱼和鳖,村中沽酒醉醺醺。
  终不回视。予另舟而渡。
  春光初媚,玉破蓝田,柳舒堕岸,莺鼓巧簧,燕翻轻剪。香车动士女之轮,宝马走王孙之辔。予蓦转故乡之思,望白云而泣数行下。逸童进曰:“夫子忧矣,夫子休矣,今夫子胡为乎游哉?夫子胡为乎去父母、舍妻子哉?夫子兹行,荣亲故,荣妻子故,一荣而百千万辱去,夫子又何忧焉?夫子休矣!”
  予欷歔之间,而郁悒之心终不已也。予岂为私爱云尔,为亲老清温疏也。虽然。逸童言亦可采纳,觉少宽裕神思。
  步过绿林道中,遇少年如淮阴市恶流,行阻予途,拦阻不容行路。予与逸童哀求百出,倾囊与之,止留琴剑而已,馀皆一股收去,得免残喘。盘资已尽,奈何程迢?逸童乞食,予佩琴书,途遇向来予家乞者虬髯大汉,笑曰:“书生,书生,昔日吾乞于汝,汝逐吾,父母又逐吾,今汝亦为人逐矣。当时吾三人欲同汝乞,汝以富家郎,焉有乞人的道理,今日何不在家享福,亦同吾乞也?呵呵!”予默然自觉惭惶,盖忘于向之所作也。其汉于筐中取出杯饭,臭不可言,飘羹蛆出,语予曰:“食饮此,今我与汝一伙人矣。”予颦眉蹙额不视,汉收而去。肚饥馁特甚,得逸童觅一盂糗,食之以充,不更思食。询其来,乃得之大汉也。
  兼程而进,苦不胜说。至蒲阴村,三途,人迹杳然,兽蹄鸟迹交错,奠知所向。憩于古槐下,喜清风之徐来,正精神之少爽,遥闻牧唱。曲曰:
  山花开了,掣嘤啼鸟。吹短笛步过重岗,跨小犊行游峦隩,见四野人烟悄悄。人烟悄悄,无烦无恼,无白无皂。性逍遥,唱一个莲花落,自忘却乾坤小。
  松阴密密,火云息息。敲残了石上棋儿,弄一管无腔竹笛,那管世途恶逆,凉风习习,竹声沥沥。看鸢鱼满目,天机露,玄关在在奇。
  金飚满岭,枫颜红衬。看飞桐一叶轻飘,听寒蛩数声孤零,堪叹人生浮梗。人生浮梗,何时梦醒?还须自省。漫劳神,一日精枯竭,如同败叶根。
  彤云满目,梅英破玉。有几个暖阁红炉?有几个妻号子哭?笑枉自人间奔碌。人间奔碌,何时自足?无常来促。渐消磨,两鬓堪堪白,金银买得么?但聆其声,不见其形。使逸童跟寻,半晌不至。
  忽一全真身披百衲,头挽双叉,胡髯满颊,目如老龙,双耳下肩,足穿多耳麻鞋,腰缠黄绦,挂葫芦蓝袋,手持无心棕拂,嘻嘻而来至予前,睁目作怒,喝曰:“书生何不进程?天色将暮,吾久知此地日多劫徒,夜多虎狼,非安息所也。”予起而长揖,其人即坐下,与予对膝,默然若禅定。久之,予恭加,而先生定目视予曰:“子将何之?”予以应试答。先生曰:“青年学富,正宜上佐天子,下匡元元,俾吾侪得荫受其赐,是幸遇矣。然吾有一言,生当记取。”予颔首受教。先生曰:
  风波恶,风波恶,利名场,须坚脚,前途休用错,一朝失却这根苗,万转千目摹不着。
  归兮归兮要认真,来兮来兮如蜕壳。打开迷阵跳出去,金重山边见下落。
  予又扣前程:“先生知否?”但摇头云:
  前程路,前程路,万里飞腾不耽误。一身委质于王家,生生死死不自顾,古来忠尽鼎镬中。
  英雄却是罝中兔。碑铭传世亦何补?富贵诚如蒿上露。东郊丘垅嵯峨高,其间多少垂珠儒?
  予厌闻其说,先生云:“子何不随吾云游?多少快活!”予笑曰:“先生差矣。子饭的是粗粝之物,茹的是野山蒿,饮的是石涧泉水,穿的是粗布破衣,又没有父母妻子,又没有高堂大厦,又没有交游朋友,又没有亲戚往来,又没有跟随使唤,有何快活?”先生掩口而笑:“我说个快活你听。”须臾,袋中取出渔鼓,口唱道情。曲曰:
  咱吃的是粗粝粮,煞胜似羔与羊。茹的是蕨与蒿,煞强似百味香。饮的是石涧泉,自不爱葡萄酿。穿的是百衲衣,自不要绮罗纹幛。居一间石壁茅檐,也赛过那充栋楼阁百丈长。
  咱不读书几行,咱不识帝与王。那知他秦强楚弱争雄长,那知他汉国兴衰振亡。咱自与鹿鹤同嘻也,时布青云作百关。有时间驾轻舟游海洋,有时间乘小鹤闲来往,有时间化做一个凡人样,有时间化做一个物行藏,乾坤历遍无拘也,浪荡逍遥孰主张?
  也没个阴与阳,也没个短与长。也没个乾旋坤倒分消长,也没个古往今来柔与刚。炼就咱一粒金丹也,石烂江枯性自长。
  予以为迂谈,笑而欲别。适逸童至,促行。先生云:“子涉途何囊橐空虚?吾有一枕,收之不过盈寸,放之可几三尺,甚便旅次之用。欲乎?”予辞以乍逢,何敢虚受?先生云:“一会倾盖,古有之也。何妨?”遂探袋取出,形如折竹,止寸许,付予。予收而谢之。先生曰:“三岐之羊,墨子悲焉。今子几亡羊矣。吾引诸?”导之车行。将里馀,先生遽不见,仓皇失措,强行又里余,饥渴交作。逸童龙钟勿进。
  遥见青旗插于茅檐,黄鸟啼于杏肆,盖吴姬馆也。欲就食,奈杖头青蚨何?谋于童,童以途间遗得之以应。予以“道不拾遗,贪泉廉士不饮,胜母孝子不过,予何忍一腹而蹈此不义耶。”童笑以为:“却衣细事,不疑非长者。且存亡危急,为此损生,失父母不孝,去君上不忠,孝忠廉节,一二、二一也。”予采言,勉强就肆。命设饭,饭无矣,命炊,肆主渍黄米将炊。予觉神思困倦,觅枕。主人辞以不备。予寝而起,起而寝,觳觫不宁。思全真所与枕可用。出而开之,三尺馀长,且软馥妥神,一枕而安。
  径至都下,投名于平章门。翌日进试,初场题《鹦鹉词》。文曰:
  仲二五,秉阳精,车夷现瑞,山川毓神。翠衣飘碧汉,朱鬣动祥云。来自殊域,达彼枫宸。能言觉慧,卓越羽禽。不羡岐周之凤,超然乔木迁莺。食天厨之美味,饱帝席之佳珍。出樊笼,遨游四海,恁去飞骄。
  二试题《牡丹》律诗。文曰:
  淑气初催黄鸟歌,锦丝帏下色偏多。
  扬风舞态依金谷,浥露娇姿清翠柯。
  白凝晓月舍轻粉,红点春霞罩浅罗。
  富贵豪华皆占断,莫辞相对醉颜酡。
  三试题《秋蟾影桂赋》。文曰:
  时维八月,序属金柔。祝融税驾,鹑火斯流。商气薄于於渚,白帝驾乎西州;水王应乎潮汐,金声动于墟丘。银潢高泻,玉杵音悠。清光兮九野,晴色满宸楼。映澄江之贝阙,透珠箔之虾钩;生长夜之明洁,破万古之昏眸。瞻彼浩魄,顾此千秋。影婆娑以参差,或浩荡以沉浮,有蜍泥而培植,共素娥以行休。时丁丁以伐干,忽音响之下流。满阶浮动,玉宇如虬。因皎然而见,又谙然而收。香飞花吐,拟折云头。一枝高攀,鹏途恁游。入广寒之清虚,为姮娥以淹留。佩鸣珂以相逐,挹天风于九州。对本公而酬酢,衣冠冕而貂裘。
  试终,平章录予居首,引予面君。赐以宫花绯袍,宴之杏林。及第游康衢,遇文相之女,赘予门下。予辞之再三,君传命,不敢。方乃曲从焉。
  甫婚,铨予为豫州刺史。同文氏之任,单车而往,属迎者填道。予持刚秉正,不徇以私,锄强豪不避权倖,贵戚敛手,有一奸枭素行占夺,乃侠流也。其党十辈,横行郡中,予下车,即赉万金以馈。予叱之,毫不染。因知其为侠党,乃招告诰。
  不日间而告连者百计。予命捕,捕勿敢。予阴寝其事。而侠时窥予隙,以物诱。予佯交焉。一日设宴宴侠,侠欣然赴,十辈皆至。酒未巡,予喝,从者起百人,擒下,皆默死。于是一郡凛凛。
  居任五载,生二男,人都考绩称最,擢为观察使,持斧钺,有杀不请。于是专生长,美衣服,冠豸冠,丰度超出朝表,视者不敢仰,人称为铁面李公。行部至徐扬,剿擒劫盗凡万三千人,去豪吏百三十人,毁氵㸒祠六千馀所,过处无不战股寒慄。巡察又五载,长子胤郎已九岁,次子彻郎已七岁。复命,龙颜甚悦,慰以美词,赐以金帛,不可胜数,赐宴文渊阁,随擢河内道节度使,封为荆国公,文氏荆国夫人,子封豫州刺史,有衔无职。
  予受封及第,与文氏家宴。酒三进,不觉念及父母并刘氏,涕泗交颐,食不下咽。文氏询其由,予以实对。氏曰:“是何难也?明日谒君,当以情奏,暂请还乡省亲,即取带来都,共享荣华。吾当让刘为正。”予从其言。君上亦从予言,赐予驰驿。
  予归故土,升堂参拜父母,视见刘氏。未及叙意,而郡邑之长与凡亲故宦识,探者冠盖相望,月馀无宁。既而祭奠茔坟,宴集诸戚,又月馀,禀请父母进都。
  于是概家爰行,路居半月有奇,抵京至第。文氏挈二子欢迎,到中堂,亲上坐,先礼。次刘氏居上,尽侧室礼。次命二子礼祖及嫡。设宴,鼓吹盈堂,贺宾迭至。予与刘氏为亲洗尘,交欢于一堂。金章紫绶,尽人间之富贵矣。君上特召加父母为荆国公,荆国夫人,促予赴镇。予即日起马。至镇百里之外,迎者剑戟如林,旌旗如云,甲胄如电,士马如鳞。
  居镇月许,正喜宁妥,忽边信飞至,突厥入寇。予忙整兵三万,作二队,出榆关,列为九宫玄女阵。左先锋李明,右先锋史思,哨将贾充,后阵左袁洪达,右赵壁,中军祖嗣曾,皆枭将也。奈何突厥之势,猖獗太甚。
  李明进曰:“主帅不可轻敌。胡骑所长者三,中国所长者五。然中国之五,不足以当胡骑之三。昔太宗淤泥之厄,非三箭之勇不能雪其耻。今将军宜以计破,如介子之擒楼兰,班超之破西域,功可成也。若图侥倖拚勇力,吾恐置千钧于鸟卵,驱群羊以逐猛虎,不格明矣!将军幸思之。”予曰:“子不闻乎兵法云: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。不知己,不知彼,百战百败。奇者正之,正者奇之。先为不胜,以待敌之可胜。先声夺人,乃上将也。予岂必子言?”于是分左翼伏于东南一隅,士衔枚,马衔辔,令曰:“金声而隐,火声而发。李明主之。”
  “一翼为阵,作乌龙摆尾形,首史思,尾袁洪达。击首则尾顾,击尾则则首顾,止许首尾相顾,不许胜。待胡骑拔寨,听角声一鸣退百步,二鸣再退百步,三鸣即大遇,向东南疾奔。”
  “中军火炮三发,伏兵齐起,其退者复回,合围击之,有不如令者,斩。令下。”
  先以疲卒一人,持书往突厥下,期丁巳日巳时交锋,乃安营之第三日也。其二日,忽后寨旗脚飘北,占应奸细探营。予私出巡之,果得于草莽间--贼人取马料,立斩,悬首于竿。
  三日丁巳,战几一时,予如前令。胡骑果拨寨追北,入予彀中。擒其巨魁五人,斩甲一万,掳其辎重丘积,奏凯歌旋。
  计其时日,止旬馀。申达君上,赐以千里驹、玉束衮袍、金珠一车、白金万觔、锦千匹,特进王爵,食采一方。居任五载,胤于已实任,予将辞爵归闲,使胤予赍表觐君。表曰:
  叨恩待罪河内道节度使臣吕岩,谨以下情乞恩归养者:
  伏以天恩广被,庶物咸熙,圣德均占,群生甄育。臣岩诚惶诚恐,稽首顿首上言。景运初开,帝王应昌期而抚世,明良协赞,德以相成。然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,故事君者当尽事亲之职。魏祖不道,徐抱空贤;汉帝虽仁,王怀遗恨。下无补于臣心,上有损于君德,往者如斯,来者宜鉴。
  兹盖伏遇皇帝陛下统天启运,翼世兴慈,教以孝,教以忠,人伦攸叙;全人亲,全人子,百行克敦。事庙极永言之诚,追王竭终身之慕,八方庆戴,九有欢腾。念臣草野微羔,蓬门介子,幼叨过庭之训,窃效孔规;壮辱阃钺之专,幸瞻舜德。汗马之劳已尽,清温之礼未行。职在委身,敢曰忠尽;恩同罔极,欲尽孝思。恳乞扩老老幼幼之弘仁,赐羔羊鸟鸟之终养。则君上之报效不蔽愚衷,而慈帏之衰景依归有自。臣无任感激之至。谨令子胤赍表以闻。
  表上。君勿许。又任五载,改擢河阳节度使,屡有战功。擢胤代居河内道,彻为豫州刺史。予居河阳八载,父母皆亡。君上以镇边要害之所,不许居忧。
  忽一日,边报西羌入寇,结构女真,党共八十万。予日正举父母殡,迟延一刻,兵已抵关,急命贺言应,被敌擒斩,去卒二十万。予急去时,虏已遁。朝廷差执金吾五人,扭囚予赴京,妻子勿知也。面君备陈其情。君因予功大,少有贷意。因谗臣进言,将予斩首。一刃之下,魂飞万里,举家抄戮殆尽。
  予闻家人呼叫之声,遂觉,乃一梦也。其炊方熟。逸童呼予饭,故觉。噫吁!一炊黄粱,世事三十载,其间富贵荣华,生死哀乐,如斯而已。
  饭毕,逸童催行。予心犹豫,思全真之言,欲一再会,又莫知居址。问店主:“汝处曾有一胡髯全真么?”店主云:“相去不远。过三叉路,槐荫转角,北上半里之地,一小庵就是。他不离左右。”予将回旧途,童不欲,予以还枕绐,遂共童复原所。
  刚到槐荫,其全真已先坐槐下,时申刻矣。先生笑曰:“书生何去而复来?”予以还枕对。先生云:“尚欲眠,何即见还?”予方探枕还先生,先生以枕转开,目予:“子欲此槐下一眠乎?”童在侧,不欲予眠。先生用手一指:“仆者何不少睡,以待主人?”逸童先睡。予觉神困,困就枕而睡。
  有青衣二童呼予名曰:“来来来,吾与你一游!”予不知为何许人,细视之,如金友幼年之状,一如同席朱家郎,皆髫年之交也。予随焉,步入松林,再过柏坞,潇潇然如秋声之入落木,悄悄然如午夜之绝行人。森森竹筠,琅琅泉水,不识径道,引入重关,登上层岩,又下平途,近一司府。上坐乌纱皂服之官,两庑吏卒唤予入。其官下阶而迎,问童子曰:“何来也?”童子附耳密言,其官曰:“诺,诺。”忽令一卒,身如金刚,目如虎豹,声如豹狼,身挂青直掇,腰束红绦,头带三山帽,引予而行。
  至一所,遇一老妪,白发娑娑,手执磁瓯,唤人饮茶。予渴欲饮,青年者止之。
  又行,遍游爱河,桥广盈尺,高及千丈,波涛汹涌,鱼龙开吻若吞。或过者化为梁栏稳步,或过者推挤倒溺,鱼龙竟吞食之。予怆然不忍视;血湖相近爱河,腥秽之气不可著鼻。溺河者无男,或止露面,或露乳,或露腹,千百万状。或提携少儿,或搂抱赤子,红光遍体,人不可近;刀砧近于血湖,割脐剖腹,开肠剜肚,又加上槌捣砧杵之。予悲而莫视,青衣嘻嘻笑,强予视焉;吊竿近于刀砧,较之刀砧少轻,或悬手,或悬足,或手足皆悬。中以石坠舌出,目眦皆裂。又加以荆杖加鞭,号楚之声动也。其卒如戏傀儡为乐;刀山近于吊竿,尖峰峻岭,皆刀戟布列,如三春新笋密透,银光闪闪。卒人驱众犯裸身上山,犯不肯从,以黄藤大棍后打,勉强匍匐而上,肢体皆裂,血同涌泉。予哀焉,为求解,卒不为意;碪磨近于刀山,尤惨。先以罪者缚,启上盖,以罪置中,盖加,上压以巨石,罪人叫声如雷。二使牵动,一使以叉拨骨肉,如粉。带血同脓,浆漾磨下;牛犁近于碪磨,先以罪人反缚双手,一鬼拿定双足,二鬼用一大木杠于背,扛出舌,一鬼用钩帘搭定,扯出丈馀,驱一犊往来舌上数遍。其舌长二丈,广三尺,犁一时其舌如泥。未犁者置于傍,与之观看,魂服早碎矣;油镬近于牛犁,铁镬如缸。中盛油,下架柴。烧油沸,以罪者止缚双足,先以为下镬中,二手挣挫,一鬼使铁叉叉下,须臾骨肉皆消;饿鬼近于油镬,作一阱,中置罪人千计,体瘦不及一拱,喉细不过一针,头大如斗,口出烟雾,声如蚊蝇,如水中鼋鼉样,盖不知其为何孽。青衣云:“此辈好食五荤三厌,日无足意,故当此报。脱胎将为便蛆。”火焰近于饿鬼,作一坑,烈炭闪闪,剥去罪人衣服,推于炭上。罪者挣起,用铁笊笊定,烧烂肌肤,臭不可闻,百里之外不灭;黑暗近于火焰,虽日必秉火,方见你我。但闻哭泣之声,不可见也;枉死近于黑暗,其墙四堵中,皆绳缚,少手少足,没头没面,千奇百怪之形,此皆枉死者也;阿鼻近于枉死,此处最恶,虎门深锁,牛头马面百辈把守不容视。青衣言曰:“吾奉正阳帝君之命,可开一视。”牛头略开门一角少许,中间罪人奔涌跑号,哀啼叫救。予心寒即回。引至一殿,乃初见之官也。拟留予,予不留。其青衣将予一推而觉。先生与逸童辈不见。
  日已暮,投宿无处,寻原店,亦杳然灭迹。时西峪下金轮之辙,东皋悬玉镜之台,前无孟尝之馆,后无平原之地。进退两艰,徘徊瞻顾。道傍一乔松,盘根错节,枝叶偃盖,抚而就焉。
  但见疏星张残局之棋,明河挹川浣之练,近林绕一声之惊鹊,高岗度数点之归鸦。咿咿哑哑,渔艇归乎别浦;呜呜咽咽,牧笛返于故村。举目潇然,形影相吊。顿思父母抚吾,朝夕在侧,今流遗此地,彼此不知,泣然泪下,乃作歌曰:
  瞻彼远山兮凝白云,悠悠乡水兮切我心。高堂白发兮倩谁人?
  疏我定省兮飞我魂,云兮云兮,千里量我忱。
  又念刘氏自适予,尚同处子,上事舅姑,下乏芝兰,孤帏岑寂,是予误也,亦作歌。歌曰:
  瞻彼空谷兮有佳人,春光正媚兮绾同心。分开比翼兮,欲奋翮于青云。
  耽彼芳年兮,镜蒙尘。悠悠远人兮,碎我神。歌兮歌兮,哀哀恐猿闻。
  歌竟,悲伤倍加,阴云生惨,明月无色。久之,雾卷天空,朗然若昼,白鹤从南峰之巅横飞而来,形如轮,渐而其鸣如人,停于松上。俯颈窥予,如哀予,如哂予。双羽翔而集者数,下予前舞,足转翎,划然大啸,和予歌。歌曰:
  南山兮有白云,北山兮有白云,山中悬望兮空劳神。白云聚兮天合成,白云散兮天折分。聚散分合兮由天心,凝固涣耗兮何由人?伫目兮见此云,瞑目兮即无形。人生父母兮如此云,子纵欲顾兮留之不能。
  向予点首:“书生,书生,父母孰不愿?无常到来,他也顾不得你,你也顾不得他。”把首一摇,又和一歌。歌曰:
  取彼焦桐兮为我琴,抚膝一调兮乐我心。朝夕好合兮,操一曲凤凰鸣。灯前月下兮,并止同行。期与偕老兮,百年长存。忽然弦断兮,寂尔无声。期欲再鼓兮,非昔之音。凤来高岗兮,鸾镜破菱。人间夫妻兮如此琴,天将夺去兮难赎以千金。
  又向予点首:“书生,书生,人间夫妻孰不愿?一日命终,各自投奔,你不见他,他不见你,又那里寻个夫妻?快把这条绳儿割断,自寻一个长生的路去。到得那个处在,自然父母妻子不分别了。”予方欲扣其说,把翼一挺,腾空仍往南峰去了。星移月下,鸡唱扶桑,曙光已动,予心顿悟,不欲前进,功名之念成灰,家乡之思即断,飘然有物外之想,欲求全真为师。复循故道,至于槐荫少坐。
  遇一云游道者,年几百岁,皓首庞眉,身著破袍,脚踏芒履,手执拄杖。近前为礼,与之共坐。问予:“何境而来?前面绿杨林中有一小仆,悬命高枝。”予闻,愕然失色,知为逸童也,即欲往观。道者止步云:“先生住。吾视汝骨如孤鹤,面若春花,须如新柳,眉侧黑子,山骨耸起,两珠朝海,五岳丰隆,神清气爽,必为神仙。何不从师受诀以求超脱乎?”予稽首受教。云游者笑曰:“吾行游三十馀年,不遇一真窍。汝当别求,莫误汝事。”弃之往西去,招之不来。
  予访于绿杨林,果一童缢死柳下。盖因予眠槐下,先生既去,童呼予不醒,守予一宿,知予不活,事出无奈,哭予一场,遂将琴剑挂于林间,自随以尽。呜呼!吾未成道而先殒一童之命,予何忍。乃取土为香,望空拜,誓曰:“岩果得遇明师指出迷途,以证玄道,当先度此童。天地神祗,鉴表下衷,莫使孤魂远去,离其根本。岩若爽言,天地夺纪。”誓终,将童放下,于杨柳根边取草蒿以覆,将琴剑置童侧,取土书于琴上:“往来及住人如能埋此童者,即以琴剑酬。”号恸一场而别。
  复至槐候全真来,二日绝音耗。日取树果充饥,饮石泉解渴,体渐狼狈,形同槁木,足不能举,目不能见,横卧槐根。蓦听樵歌隐隐。侧耳听焉若曲,击斧柯回以节韵。歌曰:
  家住在深山野坞中,手持斤斧入林丛。要斫个千年柏,要砍个万年松。也不管他英雄好汉,也不管他食禄鼎钟。有时节看个中天明月,有时节看著半岭清风,有时节采取茯苓根白,有时节带插文吉花红。到晚来向山腰里一睡。只落得清闲自在性从从。
  歌声渐退。予勉强追之为礼。樵夫云:“先生有何说?”予询问全真居处。樵夫云:“没有没有。此山过顶翻下,一竹林茂盛,中有个小小茅庵,一道人大腮胡髯,大眼蓬头,大肚赤着脚,我这里叫他金师傅,这个人是出家的全真。”予默思:“在家时那乞人说‘金重山中相舍’,今莫非是他?”即求樵夫引带。
  樵夫云:“先生,你活该死!要见那个贼道?他虽出家,比在家人最凶。逢著过往经商见他财帛,也不用甚么,见一喝,那人已自惊得小鬼模样。我这山村人家,四时八节俱要请他吃酒吃食。若一次少了,便来杀人放火。见他形影儿都躲,你到要去寻他,快回去了罢休!”予一意要见,不信,只求他引。他把手一抛,担了柴儿,口唱山歌。如飞过山峦而去。歌曰:
  我终日樵柴山陇间,懒来自共那白云眠。不管你是非颠倒,不管你机巧多般,不管你风波险恶,不管你世路多艰。我自乘个兴儿归去好,恁你侬去劳扰扰不安闲。
  樵夫已去,吾力甚疲,坐于石上。远远望见那全真到来,近而目焉,却又不是,乃是家中来的大胡虬髯乞人,变服作全真仪容。予知为非凡,纳头便拜。真曰:“嘻嘻,书生到此良苦,何不在家?上有父母,下有妻子奴仆,昼食膏粱,夜眠纹锦,何不快活?着何来由受这等的苦楚,举目无亲,日无饮食,夜无床帐,将为虎狼口中物矣。我引汝原路回去,如何?”予再拜,誓不回归。真曰:“不归而寻那个?”“予要见金重山中师傅。”真用手一指:“来了,来了。”只见曾来家的大肚胡的乞人,亦为全真样,飘飘而来。予拜伏于地,其真用手扶起。
  二真自相云云。其后来者大笑视予云:“你今如此后来,悔之晚矣。”予再誓如初。二人云:“既然如此,只在此候我二人。我们欲往里许之外寻一个道友,即来同你到庵。你若等不来,可过此山,望见小岗嘴上一个茅庐,问金重师傅。只在庐中坐下,我就回。”把袖一拂,弃予前往。
  候将暮暗,不能行,栖止道左。须臾间,猛兽咆哮,绕于左右,若欲攫食。予存神默祷:“今为生死求师,身命不顾。倘兽饥馋,愿以身充兽腹。”兽踞蹲予前,目如电光,声如雷吼,久之遁矣。方瞑目,遇一熊嗅予,毛刺面额,用掌擒予臂,一掌探予胸,欲刳心状。予祷如前,熊释而遁。一夜无宁息。
  至晓,腹中空虚,举足不动,取蕨根食而略能行。至午,见一牧童牧羊。问其山庵所去几何,云:“非十日不到——五日至顶,又五日至庵。”予不惜途遥,又行。渴极,捧泉饮,误下水蛇一小条。觉腹中绞痛。仰卧涧边,乌鸦啄目,苍鹰搏胸,蝼蚁嘬足,只一心不动,苦真难忍。开目而视牧羊者,牧羊者嘻笑于傍:“阿呆,阿呆,那里去寻金师傅?我引你下去,家中望你回来。受这等苦,明日必没性命。怎么到得那里?”
  予不应。童子怀中取出麦饼一个与予食,予不受。童子道:“先生,你还要走十日。若不接力,性命难活,还见得师傅么?”予以言是,接而食焉,谢童子。下咽,觉神清气快,腹不痛。吐出小蛇,乃一草根也。拜童子,别而上行。
  不及山半,日又黄昏,更无居民。遥见黑松坞中,青烟缥缈,黄犬嘹嘹,茅檐高出千层岗,柴户斜扁平深壑。予喜得宿处,往扣其扉。半饷,只见一丫环执烛而出,叱予:“我村庄中人家。主人不在,何敢无礼。径扣我扉?”予哀告求悯。环怒少息,命待。进片时,引予入。
  朱门中启。广厦深堂,虾钩高挂,珠帘雀屏。列开锦褥,沉檀燕于宝鼎,银烛炎于金台。绣幔轻开,香风先度,青衣数辈导出一年少美人,方笄近二旬。柳眉拖绿,波眼溜青,乌云挽朝阳之髻,粉容过洛浦之娇,楚宫服态,吴国丰姿。迎予上堂。予以贵宅内室,谦让不敢近。女曰:“既来此,三生之缘,非今生定也。郎君青年,妾当妙岁,天赐其合。不然,妾居穷谷之间,与术石为邻,与鹿豕为伴,樵夫、牧子亦不多至,况郎君乎?其天赐,非人力也。”呼婢设席。予伏地辞谢,再四推阻,女瞋星目,竖柳眉,咬榴齿,呼环驱出于外,“恁此穷酸为豺狼作食!”予欣然出,女回怒,留命锁门户——盖虽欲出而不能也。
  顷之,席备。命予礼。予居庑外不入。数辈扶进,纳予坐左,女右。前列歌童舞女百人。酒一巡,舞唱一回,笙簧鼓吹聒耳,响振陵谷。初舞《惜时光》,唱律歌。曲曰:
  锦阁柔风,海棠弄香,彩衣舞袖偏长。一声啼鸟似笙簧,巧掷金梭在绿杨。
  王孙辈,士女行,同游挈伴往寻芳。逢乐处,即戏场,何须身外觅仙方?
  予隐几勿睹,但密识其音。强起,又作《八风舞》。腔如前。歌曰:
  小沼新荷,重重似钱。薰风初入虞弦,流萤飞入画堂前。
  一雨凉生竹簟眠,呼小婢整杯盘,漫把香醑细细添。同观赏,人月圆,那知人世有神仙?
  三巡舞《霓裳》,腔如前。曲曰:
  飒飒凉飚轻飞,井轴阶前,啼扰寒蛩。岩头枫叶胜花红。塞上斜征一字鸿,清思好酒满钟。
  赤壁邀游兴更雄,行乐地,能几逢?休言彭祖状龙钟。
  四巡舞《飞燕》,腔如前。曲曰:
  六出琼花,长空乱飘,暖围兽炭频烧。浅斟低唱烹羊羔,笑见梅开月挂梢。
  敲檀板,舞细腰,人间安乐是雄豪。貂裘美金束高,笑他方外伴蓬蒿。
  女人起,举卮酒以寿。予不应而卧。强婚,予发怒佯狂。女曰:“若不从命,寸步之间可以溅血。”予笑而答云:“可以生,可以死,志不可夺。宁忍一乐而败大节?甘受白刃无辞!”遂伸颈待命。女曰:“狂生也。”知志不能屈,彼自入兰闺,置予中庭。予犹不放意,恐酣眠有污,假目而寐,终不予犯一宿。犬吠惊起,乃一草堆间耳。畴夜之景为魅哉。
  披荆扪棘,出山溪而上。里许,见一黄犊背童子,自层峦而下。予问焉。童子告以:“金师旬日间颠风落岩而死,乌啄雀残,皮骨几尽,那里再有?”予闻言欷歔悲怆,将以自尽。犹豫间,忽思:“人有同姓,未可即以为真。必吾亲至庵所,果无其人,然后再作区处。”
  只见童子方转过坞,又转出二三小童,亦跨黄犊,成群逐队,戏游于陇之中,吹笙笛唱歌。曲曰:
  向山坡,跨犊游,披青蓑,箸裹头。野花笑折云峦口,见一个水鸥,听一个雨鸠,那知他人世生惨愁。思悠悠,朝朝暮暮,其图个乐忘忧。
  唱毕,拍手相向大笑。又一个唱如腔。曲曰:
  过层峦,步小岗,脱麻鞋,挂破裳。松阴驱犊闲来往。饮的是石浆,吹的是信腔,眠的是竿竿嫩草为床幛。细思量,无拘无束,一恁他天地自弛张。
  唱毕,又笑。又一童唱如腔。曲曰:
  岩前桂色巳黄,峰头菊昧已香。凉飚吹动云飞飏。雕翎喜健杨,鸢班有几行,月明似水消尘想。见潇湘一帆轻叶,风浪有几翻?
  唱毕,四童合围,共吹竹笛,指予嘻嘻而笑,视予云:“是何痴子?家乡不顾,荒山草野茫茫乱走。是失心的癫子。”说一番,又笑一番。一童又唱。曲曰:
  看我们在山中乐,笑他们多颠倒,把一个富贵功名闲担着,空惹得烦和恼,空惹得愁和扰。劝你好丢抛。劈破牢笼计,那时节能将生死逃。
  四童且唱且笑且行,倏然无踪。予探望不见。挈衣往上,日已晡矣。几颠,终不可及。
  徘徊四顾。一突岗,平石上有二村童,黄发披肩,破衣被体,一捧石子二篮,一捧石局,转于石盘之上,惶惶惊怖拱立。时月挂松头,明同白日,予盘足坐于偃柏下。
  须臾,二叟咳叹而至,对坐石侧,举石子围棋。一叟呼黄发童子云:“童知棋乎?吾语子棋。夫棋也,乾坤肖像,阴阳克牟,旋转变化,躔度已周。运神机于渊默,生智巧于朋俦,夺盘角于四五,占边疆于斜丢;抛鹭鸶之长脚,拘龟鳖之缩头。孤军深入,防腰肋之撞卒,众兵列伍,须高垒与深沟。幻眼莫为生地,断形竟作废休。莫前行而失后,莫右倾而左流;莫贪饵以失鱼,莫因乐而忘愁。欲破劲敌,先定已谋,开关突阵,伺隙窃投。神谋使其莫测,阴智使其难搜。当为万全之筹算,戒乎小利之贪求。一着不到,满局皆休。譬人生之在世,如棋局之嬉游。张之则黑白纵横,敛之则英武藏收。百年无过一局,万事归于一谋。睹棋局而还省,劝君家早早回头。”语终,予将就而问焉。二叟拂衣长往,童亦收局随逝。
  予方彷徨,只听得北坞出一声大哨,如风吼木,似涧滚泉,奔飞而来二大黑汉,叱咤烈于项羽,威风过于蚩尤。一擒予发,一擒予身。奈何无囊。劫者笑曰:“俺等居此剪径数年,未曾撞见此穷鬼。既无囊橐,又无衣服,空教俺走这一遭。”那略矮些的汉子道:“气他不过!”腰间取出麻绳,把予不由分说捆做肉馄饨,高吊古桧,拍手大哨,望茂林去了。予此时上天无云,下地无路,又不能遇人解救,手足疼痛,晕绝者再,乃号泣于人,口占一律。诗云:
  只为无常觅赤松,披荆扪棘入山中。
  几回喉渴涧泉润,镇日肠虚乏谷充。
  鞋敝偏经尖顶石,衣破难忍扑怀风。
  那知蹇险重重过,古桧高悬命欲终。
  吟毕,放声大哭,哭毕又吟久焉。蓦地咳嗽之声动于盘石上,俯窥,乃棋翁也,视予笑且吟。诗曰:
  形立枯枝体瘦尪,那堪复遇此强粱。
  绳缠恰似蛛经网,影动浑如蝶采香。
  要使屈身同蝟蠖,故将恶胆逞豺狼。
  飞凫未得长生术,预教先生缩地方。
  予哀告求救,翁曰:“盗性凶恶,势不可犯,若知老子救,连老子休矣。”予再哀恳。翁乃得下予,解其缚,其股肱已深绳迹,半晌方苏。翁曰:“书生此行为何?”予述其意。翁曰:“阿呀,阿呀,差了!那个金师傅有出家之名,无出家之实,夜间氵㸒乱妇女,日间劫掠客商。适才这二个强盗,就是他伙伴,我见他飞也这般赶来,知他念头发作,故此尾行到此。果然弄这把戏,若不是我救,你不吊死了罢休。你如今趁黑寻路回去,全了性命,却不是好?”予曰:“学生一念已坚,除非东山石烂,南海水枯,方不去寻师傅。人生少不得个死,所以到此,若是二心,天地必责。予宁死不回。”翁呵呵大笑,舍予而返。
  予坐以待旦,复向山巅而上。日几午,见林梢烟生,鸡声喔喔。遥望白粉低墙一带,小户半间,三童汲水。予将乞食其户。只见平阶一带,中列几案数座,皆书生也。问曰:“何方朋友到此?尊兄何冠服不整,莫非遭在陈之厄,其亦遇匡人之锋乎?请少憩以茶。”乃迎予上座。予逊之。坐定。茶至,清冽香美,此味月余不入唇矣。
  茶毕,一年少者启口向予询其故。予以故答。诸生掩口而哂,谓予曰:“兄长既曾读书,盖未知大义。孔子云:‘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。从孔而异,是害己也。’传异于人,是害天下也。孟子曰:‘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’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兄长舍所学,从异端,背亲则不孝,忘君则不忠,绝夫妇则无行,弃朋友则无信,灭少长则无序。五伦斁也,何以立天地为人类也?况自盘古至今,几人不死,几人长生?譬之花焉,有荣则有悴,譬之肘焉,有伸则有屈。乾坤且有消长,山川且有变迁,吾人特一物耳,何可超天地而独存乎?”于是诸子齐相和,劝予以留同业云:“此抵都下,不过百里,旬日将大试,指往以取青紫,顾不乐于方外哉?”予无答,即辞退。诸生苦留,知不可夺,或以巾赠,或以履赠,一无受焉。飘飘遂别,半里间回视其处,无复在矣。
  是日陟巅尽,举目一观,见对峰腰间,果一小庵,喜动颜色。望山背下行,力倦憩竹岗之侧。有溪一条,碧流泛昆仑之源,银泉出天潢之派。菊香扑鼻,不羡南阳之美,桃花遂浪,宛同武夷之宾。清兮可以濯缨,渊兮可以纵目。予就而掬饮。
  有渔人摇兰浆,远远而来,口唱《下山坡》,曲曰:
  驾一叶轻轻小艇,鼓一楫飘飘浮梗,披一领小小蓑衣,向一个湾湾溪径。恁游行不定,游行不定。见沙上鸳鸯交颈。清清双双浴羽翎,嘤嘤飞鸣过柳汀。
  唱一套,击楫数声,摇过西湾。又曲曰:
  几两岸荷钱细叠,见数阵浪花飞雪,见几个戏水鱼儿,见几个绕塘蛱蝶。那管中天日烈。波上有清风解热,欢悦;漫摇兰棹楫,奇绝。邀游不忍歇。
  又摇向东湾。又唱曲曰:
  布密密芙蓉夹岸,更灼灼蓼花争放。听湘江孤雁征鸣,听村落寒砧击响。最喜的月明星朗,月明星朗。洞箫吹逐清溪浪,天香飘来时桂香。黄霞觞,醉眼在云水乡。
  将艇摇过予所。又唱曲曰:
  起凛凛朔风,柳絮轻,纷纷琼英铺砌。白茫茫江汉云深,冷飕飕钓竿滋味。堪叹羔羊豪气。羔羊豪气。暖阔里娇娃欢聚,思维。何如我这破衣,煞强是他那锦衣。
  予揖而求引过溪。舟师云:“你到那边去?”予以金师傅庵回答。舟师用手一指:“循此溪塘过湾,又转上山坡,大路上去就是了。”言毕,舟师进往下流。
  予依其指,果上大路。沿坡行里许,见一蓬头童子,身披皂裰,手执钵盂,口念弥陀下坡来。予知是庵中人,即叩首访师行止。童子云:“师傅因采药被蛇伤足。卧在庵中,命危旦夕。”予闻之,且喜且忧。分别童子,而径往庵所。倏尔无人,木叶堆于檐下,枯枝亘于行途。予皆用手扒开,十指尽裂。血污满手。
  抵庵,柴门紧闭。扣许久不开,停片刻又扣,内方咳一声:“咄!是何山野强徒?来我草居作甚的勾当?俺乃贫穷道人,衣不遮身,食不足味,有何物来此相犯?快快别寻生意去罢!”
  予叫:“师傅,师傅,是我弟子吕岩。”“俺独自在此出家数十年,那里有个徒弟,俺不曾认得。”再叫:“师傅,师傅,邯郸道中蒙与竹枕。松间曾约,特来求见。”那师傅一喝:“这个书生痴子,俺约你就来,何迟到如今?俺为寻你,被蛇伤足趾。今烂几及股,痛不可忍,命在旦步,只为你这小子,今却来怎么?快回去,快回去!你的父母年老,妻子又幼。朝廷正开南选,去罢,去罢!”予苦不自胜,双膝跪于门外,号淘大哭:“师傅,你若不容弟子,弟子即当撺下深崖死了罢。只可怜吃尽千辛万苦到得这里,空作一场闲戏。师傅可怜可怜!”
  那师傅又寂了半响,喝道:“你不是假心么?”“弟子若有假心,青天震死。”“既然如此,你把柴扉轻轻推开。”
  未曾举手,其门已开。只见泥床瓦枕,又无被席。师傅伏着,四壁潇潇,又无桌凳锅灶。呼予至前:“好个徒弟!俺正没人服侍。来得好,来得好,与俺看一看伤足!”予揭起草衣一视,其臭不可近。一足烂为肉泥,腿上皆已腐烂,蛆虫半麻。
  予用袖细拂,以襟抄之,撒于庵外几百遍,略净。然足烂实痛予心。是夜,师命眠于脚后。予不忌,一步为师拂拭。师喝叫疼痛一夜,子坐为师拂痛。
  次日,师道:“徒弟,俺旬日痛不思食,今日觉肚中饥饿要吃。你可觅些我吃。”予欣然领命。出庵又不识路途。初到庵时,有一条路。及寻又不见,皆是茅茨塞满的,正不知望那里去,又不敢问师傅,恐怕动他的怒。举首告天:“弟子为师求食,望山神指引一路。”忽见一小小径儿,没草可行。依这路走去,至数里,见一小庄,一老妪在门。予向求食。妪与一盂饭。
  予急急回,巳及申刻,远远听得师傅在家喝骂叫饥:“哪里走来这个野酋,没处安身,假意来做徒弟,只道俺有东西,来拐骗俺的。早晨出去,直到此时不回,他到去吃得饱了,不思量俺病人要紧。待那酋来,只赶他去罢。”喃喃乱骂。予急进床前,跪下诉说所以。师傅到不做声,只是不睬。跪半时,方言:“咄!取来俺吃。”予双手捧上,又无箸,用手拿与师吃。师怒目大叫一声,惊得魂不在体。“你这野人好生无礼,俺病人吃得这等糙米的饭,你又不洗手,就拿与俺吃,看你这般胡乱的人,出甚么家?快去快去,不去俺大棒打也!”予含泪告:“师傅宽容弟子罪过,待弟子再去求来。但此处山僻,人家全少,十数里止得小小人家,都是山村贫人,更没一个大户,何处求白米?”师傅道:“俺气得不要吃。你只是去,不要在这里淘气!”予再三苦告:“容弟子服事师傅病好,那时便去甘心。予当再往前面求饭与师傅充饥,望师傅息怒。”师傅方不做声。
  依前从路去求食,幸遇一大户,闭着门。用手敲开,被那管门的一顿大骂,要打。予哀求。少间,一长者出来问故。予以情告。长者微笑:“这个呆子,自家饥饿没奈何,师傅饥关你甚的事,难道天下只这个道人?他怪你,你自别处去,再寻一个师傅就是,何必苦苦。”予稽首长者:“忠臣无二君,烈妇无二夫。昔陈相背师而盂轲见责,李斯灭本而儒者争非,陈平尚念无知,曾子不甘有若。大义为重,小忿何存。况事师之礼,服劳奉养,职之常也,何敢背焉。”长者以予言是,赐予白粱香饭一盂,命予吃。另赐与师。予以师未食,不敢先。长者加与焉,予欣受。
  拜谢别回,已月满蓬窗。师又在家叫骂:“晚不闭户,还不思来,终是野心。”予进见,先禀师傅:“弟子手已洁,饭已得白,请师傅餐。”师张目一看,方有喜色,道:“与俺吃。”予用手食,恐师饥甚,连连进之。师用手一掀,尽倾于地,骂:“这野酋,要害俺性命!俺久病的人,喉中干且细,怎么吃得快,故此连进。”予告曰:“恐师饥甚,非有他心,望师傅莫气。还有一半在盂,请师傅吃了。”又半晌不做声。方才说:“拿俺吃!”予缓缓进。又一喝,用手一掀,都掀在地,咬牙恨恨:“俺正要吃,你偏生慢慢的,你分明弄俺!”直骂至半夜,喝道:“你还不拾那地上饭吃干净?不拾干净,都是你的罪过!”予唯唯,跪地细细拾吃。师傅于月隙间觑之,笑道:“拾好,拾好。才是个弟子。”予自从吃那书生们的茶饭,肚中不觉饥,到庵正饥,为师未吃,又不敢先食。今拾地中饭,觉肚中大饱。师傅说:“徒弟,明日汲些水来,替俺洗足,要早些。”
  至五鼓,辞师汲水,满山寻转更没有。至一谷口,见水一坑,又无物汲。用盂取一盂到庵,已是午时。师用手一拨,泼翻在地:“俺叫你早去。今却日中波水来,不能去求饭。俺不洗,去求饭罢。”
  又一宿,叫汲水。予四鼓行,汲回方天明。师骂云:“没见识病蠢,俺这足须一缸方洗得,终不然把这吃食的东西来洗足不成?”又泼翻在地。
  予左右寻思,计无所出,告师傅:“汲水无器,洗足无器。弟子负戴师傅,往谷中一洗何如?”师沉吟回言:“也使得,只要仔细负俺,足一些动不着。”予即扶师靠己背,用手挽师双足,负起而止者四。至谷坑边,难以下背,乃先折足蹲身横倒,放师于地。以烂股倚己股上,慢慢抄水,细细拭洗。洗去烂肉,略觉不臭。师叫爽快,予心亦乐。洗毕,仍负归。
  至中途,日晡,忽见狂风大作,沙飞石走,松声恰似怒潮,谷响如同猛猂。师惊战战,予亦竞竞。蓦地,竹林间薜雳一声,跳出白虎,形如水牛,向师扑来。予急放师于地,以身伏于师上,对虎哀诉:“宁食岩,幸勿伤吾师。”号泣动天,其虎徐徐而去。风恬天朗,乃负师至庵,眠师于床。师顾予曰:“而今而后,知予心矣。”翌旦,师足已痊,可以起。
  一日,挈予游松梅岗。其地半松半梅,松有四时之青,梅有千年之秀,白鹤争飞,彩鸾交舞,香风暗袭,丽景呈辉,别一界也。与师摺足盘膝,对坐于平原之上。师以予素谙文,欲予赋松一律。予应声而就。诗曰:
  丈夫久秉岁寒操,历尽冰霜不一挠。
  攒翠纤针缘雨润,筛金香粉为风飘。
  根盘曲壤同潜蛰,声彻层云作怒涛。
  嘱咐樵斤休乱伐,待看为栋柱天朝。
  师曰:“子所赋者,用也,迹而未化也。迨未知夫松之所以为松,秉刚正之操,持不挠之节。可以燠,可以凉,可以雪,而本根之固,不可摇。夺得天地之精英,钟日月之灵秀。久历年时,产茯苓于丹穴,神变化于岩峦,与乾坤同悠远。恁世代之推迁,郁郁苍苍,摩霄凌汉,何止极哉。此则松之所贵于群木也。子识诸?”予领首受教。为赋梅,诗曰:
  不逐趋炎一派流,陇头便性自清幽。
  香韵暗从风里度,玉肌微向月中浮。
  味将浓处鸟偷眠,花欲飞时笛倚楼。
  回首群英皆退逊,孰争先后共为俦。
  师曰:“是矣。而梅之不同凡卉,又有在焉。老于枝,交春再发,冰肌玉骨,经寒不衰,非特不可更植,而本枝终不朽腐。夺胎投舍,永不绝种。惟其不逞浓艳,不作繁华,嗜幽间而养天性,故与松竹同侣,而百花凡卉,皆不可及也。子也如松之坚刚劲直而不染尘埃,茯苓生而胎成实;如梅之清雅幽闲而不趋红紫,根荄固而子产玉炉,则不但出类拔萃,而长生永世,脱形去壳,终为天地间之完秀矣。”予闻之,瞑目默会。少焉,万虑融彻,诸念一空,洞然反观,见群神现露,茫不觉其所以。师呼云:“觉乎?”予应之云:“方入境,在想象间耳,尚不知其去所也。”师微晒曰:“去所不知,来处何觅?孔仲尼教仲由之说,记之乎?在彼处入境,还有去头。更寻来头,是你的坯子。”
  谈久,日落西岩,月升东岭。师曰:“归哉。”予随行。复抵原庵,则茅塞已开,道路平坦,无复荆榛之碍。及庵,只见一童子启户迎之。视童子,即予初入溪路所遇下山之童也。
  进庵中,则器用床簟一新,不为土瓦具矣。师摺足坐于榻上,童子焚香于几,点山茗以进,命予坐榻后,对坐焉。茶毕,童子取玉管吹之,如凤凰鸣于梧桐,环佩击于云汉。三弄而神清气爽,凡虑一空。师命瞑重轮闭,心户调橐,苍服虚嘘,转天河于元局,运地轴于黄泥,辟十二之烟关,通九曲之回路。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,毫厘为之不差,八八六十四卦以一为八数,氜氜为之不爽。暑来则寒往,寒往则暑来,互根而见。动极则归静,静极则归动,迭运而行。指示既明,功用亦谙。
  凡在庵百二十日,镇坐不彻,食予以枣栗,饮予以雨露,予竟忘寝食矣。
  一日,师云:“气足矣。浊者消而清凝者凝矣,人者去而天者复矣。汝舍诸此乎?子归省亲,再来此可也。”予愀然恳首:“师何出此言?师何出此言?弟子并无思也。家乡永绝,尘事了无,何以归为?”师笑而止。
  又旬日,与予游翠虚洞。登峻岥巉峦,险壁危石,松楸满目,鹿鹤成群,紫芝琪树,交错于道。香风习习,巧鸟锵锵,又一景界也。异哉,观乎!至巅,则平基一方,石凳石几,云霞为幔,嶂列为屏。与师坐凳上,抚景盘桓,师曰:“人间睹之乎?”予对以罕也。师云:“吾有二师傅约游此,故挈子偕,须待焉。”
  无何,只见东南松柏深处,隐隐白鹤飞舞前导。二青衣执拂尘,后二先生。一短发蓬松,大眼虬须,衣皂袍,系锦丝绦,面黑耳大,身胖而长,跛一足,拄一铁杖,约有五旬。一瘦骸鹤骨,皓发朱颜,衣白袍,挂蓝衫,头带角巾,束青丝绦,手执如意,约有七旬之上。皆穿草履,飘飘而至。相见稽首,跛者坐上位,师坐二位,老者坐三位,命予坐侧。
  予稽首,拜叩姓氏。那跛者掀起虬须,大笑曰:“子记周灵王鞭母事乎?”予始知为李柱史也。方觉此处为仙境矣。顶门一锥,梦魂略觉,又叩三座,老者云:“吾生先于柱史,为渤郡守张果也。”予叩首加拜。李云:“子知师为谁?”予曰:“金重师傅。”三人大笑拍掌。李云:“汝师乃汉将钟离昧也。”予方悟金重为钟。盖已在仙人俦中,喜不自胜,昔之所得于传闻而颂说者,今皆躬逢而面觌之矣。
  李师谓曰:“是生即荆中士也,不悟于乞食之顷,而且受年劳,念已决乎?恐后不终,悔反成孽。”予更醒,丐者三人,面貌宛然,而服饰变耳。起而叩头:“肉眼凡胎,何识列师?往者之罪,均望天涵。”师笑曰:“今已一家,他尚何责?”复坐。“吾欲与李、张二师评道,子试论焉。”
  李曰:“吾与若辈寄踪浮土,寓形块中,坚不如金,植不如树,活泼不如川渊,凝持不如恒岱,随野马之纷纭,等蜉蝣之存没,此其概也。若夫喜怒哀乐之感,不及花之一荣悴。穷通得丧之遇,不及时之一寒暑。翻掌功名,覆掌丘土,又忽尔隙尔,奠可测尔。故自其形言,天地吾之大者也,吾乃天地之小者也。自其机言,乾坤一息者也,吾身不息者也。知身之不息,愈于乾坤之有息。知其所息,又知其所不息。则吾身天地,天地吾身,一为三,三为一。而大者不大,小者不小,无形无机。万古如斯矣。”
  予起而叩不息之说。
  李请吾师言。钟师曰:“小子听之。”把棕麈一拂,朗然唱曰:
  川脉在源头,不停机,昼夜流。洪波涌出昆仑窦。不遗浍沟,淹及九州。
  戴承乾德无渗漏。这根由静中识破,万古一春秋。
  张师手击渔鼓,敲竹简,和声曰:
  个个有源头,试看他,川上流。琼珠滚出浮粱窦。百络似沟,九曲似州。
  田中停畜休教漏。这根由决之使活。混混不知秋。
  李师于座上挥起如意,击石一下,铿然有声,亦和之:
  祖炁是关头,出真源,日夜流。可怜塞了从来窦。泥淤这沟,污填那州。
  几番破了坯儿漏。把根由从今透,却一派演长秋。
  师云:“小子识之乎?”予会悟饭顷,答云:“少悟。”李,张二师云:“既如此,子可依韵和之,以卜所涵。”予躬叩首,侍立和曰:
  川上慢回头,逝如斯,不断流。而今破得机关窦。湫渠浚沟,通江达州。
  混沦磅礴何曾漏。得根由,澄渊澈沚,历尽万年秋。
  李师大悦云:“此子可以教矣,可以教矣。吾且问你那里来?”予应曰:“来处来。”曰:“有何如物?”曰:“光光碌碌。”李笑曰:“光光碌碌,这个动作的是甚么子?”予无答。李曰:“听吾道:
  本来何处觅行踪。二五凝成体质融。
  日出扶桑红一点,树栽上苑景千丛。
  老蚌明珠宁有种,高台宝镜却无容。
  套出几多媸美象,寂然境界总空空。
  这个实的是他,虚的是我;有的是他,无的是我;感而动者是他,寂而不动者是我。然有个我,必然有个他。无他,则做了个物,是匏瓜耳。无我,则做了栽植的样,那里有许多东东西西?又煞要他自他,我自我,少他不得,不吃他害。我自一毫不动,凭他去千番百计做出圈套,我却端严凝重,如大君拱坐于九重,则来者不去,去者尽是他。认得这个来的路头,则去的路也不错,原处来,原处去。如此,则要来也是我,要去也是我,那个拘管得我着。要上天也由我,要入地也由我,要小也由我,要大也由我,那一个束缚得我定。如今世上人,从这条路上来。始初间走不远,还认得这路数些子儿。看看走到广途大境,人多之处,就忘记了。急急回转,还不甚差远路。岂知被那途中最致,许多炫耀,夺目诱心,朝勾暮引,赁得一间房儿住着,积得许多金宝,恰好做个人家。那六贼钻穴逾墙,百般巧计来思量偷盗,不搬尽了家财,不肯休歇。弄到一个贫穷汉子,房儿破损。朝为轻风穿户,暮当细雨飘窗,垣塌墙崩,梁摧柱折。他那哄诱我的,抛我自去,我却无处安身。欲寻来的原路回去,都是茫茫渺渺的所在,那里认得。无可奈何,只得东支西吾,随着个去处,就安了身。也不管好歹,也不管安佚,可以放下身子便罢。甚至被他拖下钱债,结下冤仇,东不肯收,西不肯留,南边要骂,苦楚万端,狼狈特甚。只得寻个草堆,土垣中安歇,越走差了路,与那来处原所在,如隔华夏,再也不认得回去,岂不可怜可怜。这个都是吃他的亏,吃他的害。故此要我自做主张,寻访来头。便是返本还原,归宗复祖。乾坤我的住居,阴阳我的夫妇,日月我的灯炬,江湖我的杯斝,恒岳我的土块,风云我的发舒,雨露我的津唾,何以始?何以终?何以来?何以往?何为生?何为死?纵观秦楚,旁观竞获,窃睹蚩项,只足为一笑耳。其得失为何哉?”
  予曰:“敢问何术而至是乎?”师曰:“功术不同,归原亦异。当参伍错综,以寻至上至玄至微至渊,乃为精品也。试为子言:
  有如餐松服饵,不能遽脱,死生定息,忘形岂可?宗归百脉,丹田存想,调呼吸于绵绵,到底胎儿难结。息气凝思,见先天之渊默,终竞飞升不成。认口鼻为玄牝者,包风破网。以方寸为心田者,见祖忘宗。若积精为铅天,丹汞不完。以神气为子母,仙台远隔。开鼎以为链养,空劳功力之施,链乳兼平缩黾,乃是邪妄之术。三年九载,火候何堪?闭息服元,阴风作响。识心见性者,虽则有头,而终做阴灵之物。坐子坐午者,固是功夫,乃为拘执之玄。舌头岂是赤龙?眼闭却同狐息。顶作黄庭,肾为造化,泥而不通。尾宫为命,足窍为源,物而不化。更有服水火以还元,差讹之途尤甚,吸精妊于采补,从入之路更差。仰天吸日月之精,不论天魂并地魄,一餐终昼夜之食,反招肢瘦与形赢。曲身偃仰,叩五户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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