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七回 莽灌夫使酒骂座 侠窦婴救友忘身
当日宾客到齐,田蚡吩咐排列筵席,邀请众人入席饮酒。
田蚡在席相陪,到得酒酣,田蚡起身,按着位次,向坐客敬酒。
坐客数百人,见田蚡亲来敬酒,尽皆避席俯伏,甚是恭敬。田蚡敬到灌夫面前,灌夫心虽不愿,也只得随众行礼。待到田蚡敬毕,坐客也出席轮流敬酒,不久轮到窦婴身上。灌夫对着别人,并不注意,惟有窦婴敬酒,却留心观看,只见座客中有一半是窦婴故人,避席俯伏;其余一半,不过跪在席上而已。原来古人席地而坐,以尻靠着足跟,跪时不过将腰股伸直,论起敬意,自然不及避席。灌夫心中暗想:众人但敬田蚡不敬窦婴,心中甚是不悦。后来轮到灌夫敬酒,灌夫只得出席,依次敬到田蚡。此时乘着酒气,意欲将田蚡当众轻慢一番,好替窦婴出气。田蚡见灌夫近前,便跪在席上,说道:“不能满杯。”灌夫偏要斟了满杯,递与田蚡,一面冷笑道:“丞相虽是贵人,也要饮尽此酒。”田蚡赌气不肯,只饮一半,灌夫无法,只得罢手,却因拗不过田蚡,心中十分愤怒。正在无处发作,恰好敬到临汝侯灌贤。灌贤方与程不识附耳低言,见了灌夫,又不避席。灌夫遂趁此发怒,骂灌贤道:“汝平日毁程不识,说他不值一钱。如今长者敬酒,偏学儿女辈呫嗫耳语。”灌贤本与灌夫一家,被骂自无话说。程不识素性谨慎,不轻与人计较,也不多言,只有田蚡因适才灌夫强他饮酒,勾起旧恨,心中已觉不快。今闻灌夫此语,明是指桑骂槐,因想挑拨他起衅,遂对灌夫道:“程、李并是东西宫卫尉,今当众辱程将军,仲孺独不替李将军留些地步?”原来李广素为灌夫所敬,田蚡故以此激之。灌夫听了,正如火上加油,厉声道:“今日便是斩头陷胸,我亦不避,何曾知得程、李。”说罢嗔目大骂。
此时座上宾客,见灌夫借酒发怒,怕他惹到自己身上,便以更衣为名,纷纷离坐暂避。后来愈闹愈大,各人遂趁喧嚷时逐渐散去。窦婴见灌夫露出本相,心中惶急,连忙起身,以手招之使出。田蚡自想今日喜事,何等热闹,却被灌夫出来,大杀风景,闹得大家扫兴,四散而去。明明寻仇报复,将我玷辱。
我是堂堂丞相,终不成让他白白糟蹋一顿,竟自摇摇摆摆去了?若不翻转面皮,将他处治,何以显得我利害。田蚡想罢,于是发怒对众说道:“此皆吾平常骄纵灌夫,以致今日得罪坐客。”遂饬从骑将灌夫扣留,勿令回去,左右答应一声,把住门口,灌夫不得出去。籍福见势不佳,连向田蚡拜求饶了灌夫,又令灌夫上前,对田蚡陪礼。灌夫不听。籍福用手按着灌夫项上,强使谢罪。灌夫愈怒,不肯依从。籍福知和解不成,只好走开。田蚡见灌夫仍然倔强,乃指挥从骑,将人执缚,暂置传舍。
但是此事如何处置呢?若说灌夫酒醉谩骂,乃是小小过失,便作辱了丞相,算不得大罪。田蚡却想得一计,借着大题目,硬栽他一个罪名。他遣人召到长史说道:“今日有诏召请列侯宗室,灌夫骂坐,直是目无诏书,犯了不敬之罪,应行举劾。”
遂命将灌夫拘囚居室。田蚡一心欲置灌夫于死地,遂趁势追究前事,分遣吏役捕拿灌氏宗族,讯明种种恶迹,所犯皆系死罪。
灌夫此时虽亦欲告发田蚡,无奈身已被拘,自己家属宗族,不是被拿在狱,便是逃匿一空,连着一班狱吏,都是田蚡耳目,更无人代抱不平,只累得窦婴日夜奔走,要想设法替他解救。
窦婴当日回家,闻知灌夫被劾受拘,心中深悔自己不该强邀灌夫前往,以致酿出祸事。自念惟有恳求田蚡,恕了灌夫,但又不便自言,只得遍托许多宾客,前向田蚡说情,田蚡竟一一辞绝。窦婴无法,眼看灌夫陷入死地,都是自己害他,说不得只好挺身担任解救之事。旁有窦婴之妻,见窦婴立意欲救灌夫,恐他连累受过,因谏阻道:“灌将军得罪丞相,就是得罪太后,岂能救得?”窦婴答道:“纵使救他不得,连我都被坐罪,不过失了侯爵。此侯爵自我得之,亦复何恨?无论如何,终不令灌仲孺独死,窦婴独生。”说罢,便自到密室之中,写成一书,表白灌夫之冤。心中又恐家人前来谏阻,遂瞒着大众耳目,私自出门,前往北阙上书。
武帝接阅窦婴所上之书,立召窦婴入见。窦婴见了武帝,备言灌夫醉饱过失,罪不至死。武帝点头,命赐窦婴饮食,说道:“待来日到东朝辩明此事。”窦婴见说,只得退下。
次日,武帝驾坐长乐宫,召集公卿大臣,会议灌夫之狱。
窦婴力言灌夫为人甚好,此次酒后小有过失,丞相挟嫌,遂诬以他罪。田蚡极陈灌夫交通豪猾,鱼肉乡里,所为横恣,种种不道。窦婴口才素拙,竟说田蚡不过,只得转到田蚡身上,说田蚡平日如何骄奢贪恣。田蚡听了,也不分辩,只说道:“现在天下幸而安乐无事,蚡蒙主上亲幸,得侍左右,所喜者音乐狗马田宅,所有者倡优巧匠之类,不如魏其、灌夫,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,与之议论,心存诽谤,仰面视天,俯首画地,睥睨两宫之间,侥幸天下有变,得立大功。臣自然不及魏其等所为。”二人辩论良久,武帝遂遍问朝臣道:“二人所言,何人为是?可各陈述意见。”
于是御史大夫韩安国出班奏道:“魏其言灌夫因父战死,亲持画戟,驰入吴军,身受数十伤,勇冠三军,此乃天下壮士。
杯酒争论,非有大恶,不能便引他罪诛之,魏其所言是也。丞相言灌夫交结奸人,凌虐小民,家资富厚,横行颍川,不可不究,丞相之言亦是。应如何办理,尚望陛下裁察。”韩安国言毕退下,旁有主爵都尉汲黯,内史郑当时,相继向前陈述,皆以窦婴之言为是。偏是郑当时生性怯懦,心畏田蚡之势,后来语气游移,不敢坚执。其余诸人,明知田蚡不是,但畏其权势,惟恐言语得罪,遂皆默然。武帝便对郑当时发怒道:“汝平日常说魏其、武安长短,今日当着大廷议论,何以局促,效辕下驹?吾并斩汝辈矣。”说毕,遂即起身罢朝入内。
原来武帝近见田蚡骄横,心中已恶其人,碍着太后,未便将他罢相。此次灌夫事起,武帝听了二人辩论,并诸臣所主张,明知是田蚡挟隙倾陷灌夫,但当着大众断他不是,恐田蚡面上,有失风光,以致太后不悦,只得假作含糊,不复穷究,却借郑当时发作数句,便行罢议。在武帝原无心诛戮灌夫,看来田蚡此举,不免失败。未知田蚡如何打算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