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七七回 任权术武吏显名 验鼓妖大臣遭戮
少顷从人入内,告知车已驾好。朱博出外登车,望见许多吏民,便遣属吏宣告道:“汝等欲言县丞以下官吏者,刺史不察小官,可向郡署告发;欲言二千石以下长吏者,俟刺史巡行回署后,前来具呈。此外人民被官吏冤枉以及盗贼词讼等案,各归该管属吏办理。”朱博宣告已毕,便在车上将来人依照所言逐一发遣,不消片刻,四五百人一时散去。旁观吏民都道此位刺史判事迅速,于是人人皆惊以为神明。
读者试想,此数百人何以不约而同趁着刺史出巡一齐到来?原来朱博部下有个老吏,因见朱博初为刺史,料他不谙吏治,暗地指使多人哄动他一番。待到众人聚集,又故意请他缓行,看他如何办理。谁知此等诡计,早被朱博看破,不但不落圈套,反借此显他本领。事后朱博留心查访,果被他查出真情,竟将老吏办成死罪,因此州郡皆畏朱博威严,不敢轻犯。
过了数年,朱博迁为琅玡太守。琅玡乃是齐地。当日齐人生性迟缓,又喜自为高大,博取名声,历久成为一种风气。朱博新到任上,一班上级吏人同时告病不来。朱博心疑,便唤到一二吏人问是何故。吏人答道:“向例太守新到,须先遣人用言抚慰,方敢出而就职。”朱博闻言大怒,须髯尽张,拍案骂道:“齐儿欲以此成为风俗,我偏不许。”于是尽召下级掾史并各县吏,自行选择其可用者,拔补各缺。所有告病吏人,一概罢斥出府。郡中传说,莫不大惊。朱博生性不喜儒生,每到郡必将议曹一职裁去。偶遇儒生向之陈说道理,朱博便用言拒绝道:“太守乃汉朝官吏,但知奉着三尺律令治理。君等所言圣人之道,吾不能用;君等且持此道归去,等候尧舜君出,再为陈说。”儒生被他当面抢白一番,无言退出。朱博又见吏人衣服长大,命功曹勒令众人所服之衣,皆须离地三寸。有门下掾姓赣名遂,乃一老儒,教授学生数百人。朱博嫌其拜起迟缓,吩咐主簿道:“赣老生不习为吏之礼,可令其练习拜起。”朱博在任数年,齐地属吏礼节为之一变。
朱博治郡,常令所属各县选用其地之有名豪杰以为属官。
每遇县中出有大贼及非常之事,朱博便责成其人办理。立有功劳,必加厚赏;若不称职,即加诛罚。当日琅玡有一属县名为姑幕,一日竟有八人在县廷中杀人报仇,县中官吏擒捕不获,县令县丞畏罪自行系狱,一面申报到府。府贼曹掾史向朱博自请前往姑幕捕拿,朱博留之不遣。又有功曹掾史自请前往,朱博亦置之不理。郡署中人见朱博对于此案毫无动静,莫测其意,于是府丞到署请见。朱博始对各属吏道:“吾意以为县中自有长吏,一向办事不曾由府干预,丞掾意谓此事府当干预之耶?”诸人闻言,不敢对答。朱博乃命作成檄文,饬下姑幕县,命县令、县丞各就原职,照常办事,责成游徼王卿办理此案。王卿奉檄异常惊惶,亲属等皆为之忧惧,急遣人日夜四出,侦探杀人罪犯。不过十数日,竟被他拿获五人。朱博下令褒美王卿,命其到府叙功,其余三人交与部下追捕。朱博常用此法操纵其下,由此豪强无不帖服。
朱博在琅玡数年,召入为左冯翊,治法多尚严酷,敢于诛杀,然亦有时从宽,故属吏皆为之尽力。其时长陵有大姓复姓尚方名禁者,少年时曾与有夫之妇私通,忽被其夫撞见,心中愤怒,持刀来杀尚方禁。尚方禁躲避不及,颊上被他砍伤,尽力奔逃,幸得脱身。后来刀伤虽然医好,面上却留有疤痕。乡里人等闻知其事,都鄙薄其人,不与为礼。尚方禁自觉惭愧,因希望得为官吏,洗此耻辱,无如品行不端,更无人肯出头举他。好在家财富足,便将金钱贿赂左冯翊功曹,托他举荐。功曹受了贿赂,遂设法将尚方禁署理县尉。朱博到任,闻知其事。
一日借着他事,唤尚方禁来见。尚方禁毫不知得。及至见面之时,朱博观看尚方禁面上果然有疤,心知所闻是实,即屏去左右,假作不知,向尚方禁问道:“此是何种疤痕?”尚方禁被问,料得朱博早有所闻,势难隐瞒,只得叩头服罪,据实说出。
朱博笑道:“情欲之事,人所不免。我今欲为汝雪除此耻,汝肯效力否?”尚方禁闻言,且喜且惧,叩头对道:“愿尽死力。”朱博遂嘱咐尚方禁谨记此言,勿得漏泄,嗣后在外留心查访,有所闻见,随时记载,秘密报闻。尚方禁领命退出。从此朱博遂将尚方禁收为耳目,甚加亲信。尚方禁也感激朱博知遇,每值部内出有盗案,或其他奸恶情事,日夜探知实情,告于朱博,积有功劳,朱博便擢尚方禁连署县令。
朱博既用术笼络尚方禁,一面将受贿功曹召入府署,闭上阖门,责其受贿舞弊。功曹尚欲辩白,朱博便举尚方禁一事作为证据。功曹见朱博说出真赃实据,吓得哑口无言。朱博料他所受贿赂不止一次,便命左右取笔札交与功曹,令其将历来所受贿赂逐条记出,不准隐匿一钱,若有半句虚言,立时斩首。
功曹惊恐异常,只得战战兢兢,据实书写,不敢隐瞒,写毕呈与朱博。朱博看了一遍,知他所写是实,于是切实教训一顿,使其改过自新。功曹得蒙饶恕,唯唯遵命。朱博投下小刀,使之自将所记削去,开门放出,仍令照旧供职。功曹从此小心办事,不敢胡行。朱博也就将他提拔,后来竟得出仕。
元延二年成帝召朱博入京,拜为廷尉。朱博恐被属官蒙蔽,初到任时,召见所属官吏,对他们说道:“吾本由武夫出身,不通法律,幸有群贤相助,自可无忧。但吾自为郡守,判断狱讼,亦将二十年,耳闻目见,为日已久,大抵国法不外人情,诸君试选从前疑难案件数十起,持来问我,我为诸君以意断之,看是如何?”众人听说,心想朱博纵使如何明察,所揣度未必适合,于是检出旧案多起,来问朱博。朱博大会属官,一同坐下,将所检疑难之案,自出己意,加以判决,分别轻重,其结果与原判相符者,居然十有八九。一班属官遂皆心服朱博才情过人。原来朱博每换一官,到任之时,必先想法卖弄手段,见得他不是受人欺蔽。自为廷尉,不过一年,擢为后将军,因与红阳侯王立交好,王立有罪,朱博也坐免官。
哀帝即位,复召朱博拜为光禄大夫京兆尹。说起朱博为人清廉俭朴,不喜酒色游宴,自从微贱以至富贵,每食不过一肉,迟眠早起,勤于办事。其妻少得见面,生有一女无男。但他性喜交游,结识朋友甚多,自为郡守九卿,宾客满门。有欲出仕者,朱博便极力为之举荐;有欲报仇雪怨者,朱博便亲解佩剑与之,由此显名于世,然结果也由此失败。当日傅太后虽已得称定陶恭皇太后,却为前次会宴王莽撤去她的座位,自觉此种称号不能与王太后一样尊贵。恰值冷褒、段犹上书请除去定陶字样,正合其意;无如群臣会议之时,又被师丹、孔光、傅喜三人从中作梗,以致不能实行,傅太后甚是懊恼。却有孔乡侯傅曼素性谄谀,要想迎合傅太后以悦其意,但欲行此事,须将师丹等三人除去,别用同意之人为三公,方可成议。傅曼因想起朱博本系先朝大臣,此次新得起用,可为援助,于是遂与朱博深相交结。到了交情既密,便将傅太后欲称尊号之意秘密告知,请其赞成此举。朱博本是武人,未曾学习儒书,不知大体,生性抗爽任侠,但知朋友与之交好,便一味热心为之尽力;加以功名心重,料得依附丁傅,可至大位,因此慨然应允。傅晏便告知傅太后转告哀帝,超拜朱博为大司空以代师丹,时建平元年冬十月也。
哀帝既将师丹免官,意欲借此感动傅喜,使他顺从傅太后之意。谁知傅喜却仍持前议,不肯改变,哀帝因此不悦。傅喜素性恭俭,虽为三公,仍如平日;而一班丁傅子弟骤然享受富贵,莫不骄傲奢侈。相形之下,彼此见绌,不怪自己不是,反说傅喜沽名钓誉,时在傅太后及哀帝前时加毁谤。更有丞相孔光当成帝欲立继嗣时,建议以为当立中山王刘兴,已忤哀帝之意,今又与傅太后反对。朱博心知哀帝不喜二人,每乘暇时入见,奏言丞相孔光志在自守,不能忧国;大司马傅喜阿党大臣,无益政治。又请罢去大司空官,自愿仍为御史大夫。哀帝依言。
到了建平二年春二月,哀帝将傅喜免官,遣就国,拜丁明为大司马卫将军。又罢大司空,以朱博为御史大夫。四月哀帝复将孔光免官,遣就国,拜朱博为丞相,封阳乡侯,以少府赵玄为御史大夫。
当日三公皆已易人,哀帝遂下诏将定陶恭皇除去定陶字样,立庙京师。尊定陶恭皇太后傅氏为帝太太后,恭皇后丁氏为帝太后,帝太太后称永信宫,帝太后称中安宫,与王太皇太后、赵皇太后共四太后,各置少府太仆,秩皆中二千石。丁太后称尊不久,便即驾崩,合葬恭皇园中。于是丞相朱博、御史大夫赵玄又奏言:“关内侯师丹、新都侯王莽贬抑尊号,亏损孝道,当伏显诛。幸蒙赦令,不宜复有爵士,请免为庶人。”
哀帝下诏将师丹免爵,并遣王莽就国。谏大夫杨宣上言:“孝成皇帝以陛下代奉东宫,今太皇太后春秋已高,敕令亲属退位以避丁傅,陛下试登高望见延陵能不惭愧?”哀帝见奏大为动心,乃复封王商子王邑为成都侯。
傅太后既得此至尊称号,自然心满意足。又想起两年来费尽心机,受尽闲气,方始得有今日。都缘从中有人作梗,不得早遂吾愿。但别人出头反对,尚属情有可原,独有傅喜是我从弟,理应为我尽力,谁知他与王莽、师丹等通同一气,破坏吾事,真是可恨。试问他受封为高武侯,系由何处得来?他既不念姊弟亲情,仍得坐享爵邑,实令人心有不甘,必须将他免为庶人,方出我气。傅太后越想越气,自己却不便向哀帝开口。
因见朱博近曾劾奏师丹、王莽,与此事同一律。遂令孔乡侯傅晏转告朱博,令其奏请将傅喜免去侯爵。朱博应允,便唤到御史大夫赵玄商议此事。赵玄道:“事属已往,不宜再提。”朱博道:“我已应许孔乡侯了,匹夫结约,尚不相背,何况至尊?
事若不济,博唯有死而已。”赵玄见朱博意决,只得依从。朱博也料到单劾傅喜一人,形迹太露,主上难免生疑。因想起前大司空纪乡侯何武免官就国,情节相似。遂与赵玄上书奏说:“傅喜、何武前此在位,无益于治;虽已罢免,不当得有爵士,请皆免为庶人。”
哀帝早知傅太后深怨傅喜,今见朱博、赵玄奏章,便疑二 人是迎合傅太后意思,又见朱博为人甚有机变,不易问出真情;赵玄却近于诚实,乃命尚书先召赵玄一人诘问。赵玄被诘,不能抵赖,果然据实说出。哀帝下诏将赵玄减死三等办罪,傅晏削去封邑四分之一。遣谒者持节召朱博赴廷尉狱,朱博闻命自杀。先是朱博与赵玄初拜为丞相御史大夫时,将欲登殿受策,忽有大声如钟,殿中郎吏等皆闻之。哀帝便问黄门侍郎李寻、扬雄,此是何故?二人对称乃是鼓妖,应在正卿,不出期年,当蒙其咎。至是其言果验。朱博既死,哀帝遂拜平当为丞相,王嘉为御史大夫。未知以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