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赵如子苦留意再题勾引句 司空约不放心二访列眉村

  三番四覆明勾引,神交题尽风流蕴。消息倩东风,知音耳早聪。
    寻踪重再访,姓字并无诳,颠倒小蓬莱,春光梅已开。
    右调《菩萨蛮》
    话说司空约亲到列眉村寻访赵白不遇,回到家中,没头没脑,又不好回复父亲,欲要丢开,又因起课的说后来大好,又不敢放下,每日思思算算,甚费踌躇,且按下不题。却说赵如子自在司空学士家辞出,因他求婚,便要脱身回去。只因又见司空约的《求美》诗,又风流,又有深情,属意其人,故俏悄的和了一首,透个消息,使他好来寻访。又打听得他处州本乡本土,没有绝色,又慕西子湖之名,故托名游学,竟到西湖上去寻访。恐和诗中这个消息,一时不得到他眼耳中,“倘他湖上别谐了配偶,则我和诗这番情况,岂不虚费。且我回家株守空山,毫无用处,且西湖天下名胜,既要在诗文中弄风雅,则西湖咫尺,安可不到。借此访他,也到西湖中去一游,不但观览风景,倘能遇巧,再透一个消息与他,也是一件快事。”算计定了,遂雇了一只小舡而去。
    不数日,到了杭州,就在西湖上租了一间小小的寓处住下。也不访僧,也不交友,每日只是独往独来,流览那山水之胜。只见宝马香车,三竺六桥的游人不绝;彩舟画舫,里湖外湖内的吹鼓不休。人千人万,怎能知司空约在于何处,这个消息却怎生传递。想来想去,这想出个众中传信的算计来,故题两首挑逗之诗;一首七言绝句,写在冷泉亭壁上,一首七言诗,写在断桥的大酒楼上。看不出滋味的,不过徒读一番罢了,若遇着有心之人,触发其中痛痒,便自然关情。要穷源究本。初题诗甚以为计,过了几日,又不知司空约看见与不青见,未免又费踌躇。然而无可奈何。又因心爱《救美》之诗,注意在司空约身上,无心复去他求,料难久住,也就买舟回去。
    回到处州郡城,恐怕撞见司空家人,遂不敢入城,竟在城外转了回身。看看到列眉村口,便远远住下。到次日绝早,先打发老家人并仆妇先拿了行李回家,自己却以为女儿在家,无人认得,故仍是男装,侯天微有亮影,便从村口走了入来。不期才走到小庵前,早看见庵壁上有人写了龙蛇飞舞的十数行半真半草的大字在上面,心下暗惊道:“此村壁如何得有文人字迹?”忙走近前一看,方知是两首诗,前一首是七言绝句,后一首是七言律诗。大惊,以为奇事。急急看是何人所题,却又正是司空约名姓,吃了一惊不小。因想道:“如何反在此题诗?”惊疑不定,只得细细看诗。看完了诗,参详诗意,方知司空约两首消息惧已传到,故来追求寻访。恰又不遇,因而题诗致意。赵如子看得分明,不禁满心欢喜。因又看一遍,默默将诗记了,不敢久留,遂忙忙走回家去。却喜山野僻静,竟无人看见。
    既到家,众家人妇女来见。略问问家事,便先开了书楼,走到上面,取笔砚将二诗录出,再细细玩味。因解说道:“说‘情丝百丈长’与‘无端指引’,是指西湖上二诗而言也。他说‘哑口周旋’,是感激我暗暗题诗也。其馀‘桃花流水’与‘明暗真假’、‘哄人’诸句,方是不遇而少致其怨。我前一见他《求美》诗做得缠绵亲切,便知他是一个有心多情之人。今见了我湖上二诗,便急急来寻访;寻访不见,便再三致怨;又恐我是试他不坚,复自表其诚。若非多情,若非有心,焉能及此。且所题之诗,细密如蚕吐之丝,清新如澄江之练,而笔香墨彩,字字可人,愈令人放他不下。但可惜男女嫌疑,难于会面,斧柯隔绝,无计关通,却如何区处?”又想道:“他到此寻访了一遍。见无踪影,自看得从前许多指点,俱属荒唐矣,岂不将他一片热肠都弄冷了。为今之计,除非借他试验之言,再通一个消息与他方妙。”又想道:“若要通他消息,不须另生枝叶,只须将他题壁二诗,再和个分明,他便不复生疑了。”算计定了,便先和他绝句道:
    虽说山长水又长。如何寸寸论春光。
    桃花流水依燃在,寻着源头自吐香。
    又和律诗道:
    才美虽然交有神,其中滋味半甘辛。
    花心深隐休寻错,柳眼低垂要认真。
    但愿心中知有我,不须牙冷笑无人。
    河洲何事桃夭美,全赖东凤吹拂频。
    赵如子和完,棉笺写出,启落款是“列眉村赵白奉和司空默爱兄过访不遇有感之作”。因想道:“诗已和了,写已写了,但怎生能够到他眼中?”若要又改装自到郡城去寻门路,只觉得太自轻了;欲要托人寄去,却又并无一个往来之人。欲要叫老家人送去,又恐怕露了形迹,被人跟寻将来,窥见底里;欲要借名投了进去且就走开,只觉躲躲藏藏,不甚公器,寻思了半响,忽然有悟道:“我有主意了。只须叫老家人送到前番寓的观音庵里,只推说不认得的司空学士家里,转将寺僧送去,便来去任情,两不相碍矣。”算计停当,因将和诗用封筒封好,上面写着:“送上司空大相公开拆”,又注着:“台字默爱”。又分付了家人:“这书可交与庵僧收了,你即悄悄走了回来,不可又被人看见。”老家人领命而去。
    到了郡城,此时是五月天气,日子渐长,到了观音庵,天还不晚。恰恰遇着庙僧,就取出封简来,递与庵僧,因说道:“我家相公向日在此打搅,今有一封书儿,要送与司空老爷家大相公,困我认不得他府上住在那里,欲求老师父着人巷我转送送去。明日我家相公来总谢罢。”庵僧接了书道:“不打紧,明早就替你送去。你相公几时来?天将晚了,你就在这里住了罢。”老家人道:“相公也要就来,我还有事要出城。”遂忙忙辞了出来,别处去宿了,正是:
    明人做暗事,半露半遮藏。
    若问能何在,机关是作忙。
    到了次日,庵僧受了赵家人之托,不敢怠慢,因自己将书送到司空学士家里,交付与管门的家人,道:“这是列眉村赵相公着人送来与大相公的,因他认不得府上,故转托我送来。大叔可收明了交入去,不要差池。”管门人接了道:“知道了,老师父请回罢。”庵僧自去。管门看得平常,只等大相公起来,吃过饭,方才交了入去。
    司空约初接了,也不知是那里来的,及拆开开细看,方知是赵白和题墙的二诗,早满心欢心。再细细看诗,见诗“休寻错”、“要认真”等句,皆是责备他寻访得不仔细之意,愈加欢喜道:“如此看起来,果是我寻访得不仔细。既是列眉村没有个赵白,则此三诗,却是谁人和的?若说这赵白不住在列眉村,为何列眉村口墙壁的诗,他就看见?细细想来,还是我前日粗心浮气,访得不详细,乡下人耳目粗浅,识人不广,故致我虚往返了一番,转受人之讥诮。倘或再往,又是如此,却将如何?”因想起道:“他送书来,毕竟有人,细问其人,自然知道。”因叫管门的家人进来问道:“这赵相公送书来的人今在何处?”管门人回道:“这赵相公送书人不曾来,是观音庵和尚代他送来的。”司空约道:“既是庵僧送来,你可去问他庵僧,赵相公的管家还在幺?如在,可同他来,我有话问他。”管家人领命,忙忙去问了来回复道:“赵相公的管家因不要领回书,故投过书就回去了。”司空约听了。甚是懊悔,道:“他既有人来,就该问他个详细。岂不为妙,偏偏不巧,又放他去了。明日去寻访,未免又要费力。”因又想道:“这赵白前日突然去了,父亲曾命我访消息,打听着落,因寻访不着,故不曾复得父亲之命。今他既送此二诗来,虽还未见其人,然二诗俱在,便是消息,便是着落,岂可不通知父亲。”因拿了二诗,自走到后厅来,寻见父亲说道:“前日父亲曾分付孩儿想赵白无端而去,故孩儿一时也想不出,因问明了列眉村即是赵家坳,孩儿来到列眉村去寻访赵白。再三寻访,只是不见。一时心不细,因题了一绝一律于村口壁上,以致怀疑焉有之意。不想这列眉村中原有个赵白,见了孩儿二诗,甚是不悦,故和了二诗,叫人送来与孩儿,深怪孩儿访之不细。”一面说,一面就将二和诗奉上父亲,道:“请看便知。”司空学士接了一看,不胜大喜道:“此果然是赵生之诗。其人既果在列眉村,则来去不为虚妄矣。”司空约道:“他去来虽不为虚妄,然儿虽通声气,却实实未见其人,意欲明日再去一见。倘前言不爽,将妹妹的婚姻再申定一番,岂不更妙。”司空学士道:“我前要你推测者,恐他指东划西,其言不足凭耳。今列眉村与赵白其人其地俱实,则‘金榜标名’与‘花烛生春’一诗,亦已盟之久矣,何须再订,再订反觉多事。况今秋乡试在迩,莫若让他与你乡试过,看中与不中,再作道理。若只管去琐琐,未免有伤女家之体。”司空约听了道:“父亲所教甚是,且放下再处。”遂退了出来。又暗想道:“父亲所论已定者,乃赵白与妹子婚姻也。着是赵如子和我《求美》之诗,许我‘西子如今别有村’,至于西湖上小月老指我小蓬莱之路,分明又是我的一段婚姻,却才现得一影,尚不知形在何处,若不急去访,岂不失之千里。就是赵白两首和诗讥刺我访求不细心,亦无非还要我去重访耳。测其要我去重访之心,未必正图一识其面,一叙寒温耳,定然有美玉蕴于椟中,要人识取耳。我若茫茫漠漠,不知领会,岂下辜负了他三番四复之深意。其人若只寻常,也还罢了,倘是个绝色佳人,岂不自误。莫若瞒着父亲,还去一访,看个有无好丑,也好放心。”主意定了,遂推托有别事,又悄悄到列眉村来寻访消息。正是:
    有消有息不须寻,消息全无怎放心。
    不放心寻消息在,放心消息竟沉沉。
    赵如子得了老家人送去诗的回信,以为二诗到了司空约那边,定来重访。要仍与他一个不见面?不独要将他重来寻访之兴扫尽,竟要连后面婚姻之路俱阻塞断了,则从前两番和诗,俱属无用,若真真与他欢然接见,将前后事一一说明,又恐怕太容易了,使人看得等闲,后来做事,便不钦敬,便不猛勇。只打点取个巧,微露半面,以为龙首,使他窥见,惊惊喜喜,信以为真,却深藏半面以为龙之尾,使他不得见,猜猜疑疑,留以结婚姻之大案,则从前指点,足令人生感,向后功名,又不敢不勉矣。这些机关,皆是赵如子平时打点在胸中,今日正当其时,只得要用。却又喜得他恰又有一个寡居伯母王氏,又没有儿子,虽有些田产,因所用不多,竟不料理耕种,所收甚薄。与如子却是亲房,过从甚好,一月之中,到有大半月住住如子家里。见如子长成,日日为他亲事着急。如子因将这段婚姻之事,俱细细对他说了,要他作个引头。又喜得他恰住入村来的大路上,正好招邀。这伯母王氏,一一俱问明白了,便回家去,日日坐在门前守候,只侯了七八日。
    这日将晚,方看见一位少年官人,生得风流俊秀,穿着一身纱衣,骑着一匹骏马,从村口入来。后面跟着一个老家人、一个小童子,又一健仆挑着行李。王氏看见,知是那一窍,便故意现身走到街中使他看见。此时是五月二十日,家家耘种甚忙,又天气初热,路上行人甚少。司空约进得村来,便勒马叫家人去寻旧寓的主人。恰恰的旧主人夫妻都下田去了,门是锁的,家人见了,只得向前另寻人家。远远看见有一妇人立在街中,因忙走上前向着那妇人道:“我家相公有事到此,因天晚了,要借你家暂住一夜,明日重谢,何如?”那妇人故意看了一看道:“我家又不是饭店,如何下客?但看你相公是个贵人,不妨得,请在老身家下停住。”即则家人将行李搬进来,那妇人连忙将茶送上。吃毕,司空约即问道:“你此处有个赵白相公,可认得幺?”赵妈妈道:“既有其人,如何认不得?”司空约道:“既是认得,为何我前次来,村头村尾都问遍了,也无一人知道?”赵妈妈道:“这不知,定有个缘故。你且说来,待我老身与你认认看看。”司空约道:“这个人姓赵名白,表字非玉,年纪才十七八岁,生得人物清秀,就如花朵一般。明明有人,为何再问不出?”赵妈妈道:“若问赵白,莫说外姓没人知道,就是我老身同一赵姓,也不知道,就到家谱上去查,也没个赵白相公。又执定有人,难道是说谎。此中差错,有个缘故。”司空约道:“有甚幺绦故?求妈妈见教。”趔妈妈道:“待我说与你听。”只因这一说,见面胜似闻名,闻名又不见面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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