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悟真性人山修道

  诗曰:

  摇落江边秋树林,函关久已见真心。

  芦笋岁晚龙蛇死,丛薄天寒虎豹潭。

  流水斜阳人远近,青烟白草雁飞沉。

  山中自是神仙境,帐望西风起暮云。

  话说苏紫宸胸中自有老大主见,因不听洪参将之言,便于次日准备进兵。号令申严,十分整肃。早有细作报入贼营,万斛珠忙与夏元虚等商议拒敌之策,先锋符勇进道:“大王请自放心,未将虽不才,且先往接仗,试探官兵强弱如何,倘能斩俘敌将而还,也好增长我军锐气。”万斛珠大喜道:“若得将军出马,我复何忧?只是阵上须要小心,不可忽略。兵法有云:知已知彼,百战百胜。将军虽勇冠三军之士,我观此次官兵亦正未可轻敌。”

  符勇得令,即便提枪上马,率领所统喽罗,杀至关前。只听见关内炮声响处,鼓角喧天,军士摆齐队伍而出。门旗开处,只见一员少年大将,金盔金甲,坐下雪花白马,手持方天画戟,出到阵前。旗上大书:;兵部郎中荡寇都督大将军。左有参将洪仪,右有副总何能,厉声喝骂道:“无知狂贼,天兵到来,还不下马受缚,却敢来抗拒么?”符勇并不回言,挺枪骤马直冲过来。这里苏都督把马一拍,亲自挥救相迎。两个在征尘影里,一来一往,战有三四十个回合。正是:

  喑呜则山岳崩颓,叱咤则风云交色,

  原来符勇枪法虽高,却如何及得紫宸的仙传妙技。数十回后,力不能支,只得拍马而走。紫宸自后追赶,看看将近,符勇耳中听得弓声,急欲躲闪。怎禁得紫宸是仙传绝技,这里弦鸣,那边已经箭到,发无不中,中必洞坚。那枝箭穿破符勇背上铁掩心,直透胸膛,横尸马下。众喽罗见先锋战没,各自逃生。紫宸挥兵追赶了一程,也就鸣金收军,入关而去。

  再说万斛珠在寨中坐待信息,正虑那符勇是个莽夫,恐防有失,思欲提兵接应。却早见败残喽罗报来,说是先锋已死,官兵十分利害,万斛珠心下惊惶,且叫紧守营寨,再和夏元虚商议遭:“符先锋已被敌人射死,此次交兵甚是不利,不知公子有何良策,可以胜得官兵?”元虚道:“小弟实不诸军情,未敢轻出主见,然细思之,亦别无良策。大约只是水来土掩,兵来将当。以大王之神威,与三军之勇气,重整师徒,亲历行阵,当亦战无不克耳。”万斛珠见他只是两句老生常谈,全没一些经纬,心中好不纳闷。却也觉无别计可行,只得勉强应道:“公子之言亦自有理。”便立刻传下号令,叫今夜四更造饭,五更披挂,平明拔寨都起,决一死战,轻退者斩。

  次日黎明,万斛珠顶盔贯甲,跨马提刀,率领众喽罗杀奔。关前。这里苏元帅探知消息,亦整顿军马,出关列阵。三通鼓罢,两下里便兵刃相交,紫宸看万斛珠相貌雄伟,人才出众,颇有招降之意。因于马上喝道:“汝本朝廷命官,国家有何亏负你?不思尽忠报效,却反聚集群丑斩关杀将,略地攻城,汝之罪不逭矣。今我奉天子明诏,兴师讨贼,还不倒戈卸甲,纳罪请降,胆敢扬威耀武,抗拒天兵,直待火炎昆岗,不分玉石,那时悔之晚矣。汝宜自省,毋贻后患。”万斛珠仰面大笑道:“将军有所不知,俺昔年提兵出海,原欲为朝廷出力,戡乎祸乱,争奈贾贼弄权,使俺孤军久困,不见救援。由是万不得已,阵陷于人,区区之心可告无罪,岂期不蒙朝廷明察。妻孥何辜?横被刑戮,甚而祸延汲引之人,瓜连无巳。每念此冤,惟缠骨髓,终当长驱诣阙,斩贾贼之首,以快平生。宁自刎于天于之前,岂肯向将军屈膝乎?将军战便战,何劳饶舌!”紫宸闻言大怒,方欲出马,早有副将何能跃马高叫道:“贼奴无礼太甚,不劳元帅费力,待末将擒来请功。”说罢舞枪直出。万斛珠举刀相迎,两个战有二十余合。万斛珠拖刀而走,何能不知是计,骤马追赶。万斛珠侯得近身,忽地回马,手起一刀,可怜何能不及招架,分为两段正是:

  瓦罐不离井上破,将军难免阵前亡。

  紫宸见何能被杀,大喝道;“逆贼,敢伤我副将么?”举戟直去万斛珠。万斛珠筹居挥刀相敌,但见:

  征尘滚滚,犹如雷电交驰。杀气森森,一似冰霜并冱。一个年少刚强,加以葫芦艺术,一个老成熟练,非徒草泽英雄。靴尖竭倒,此怀自负之心。马革裹尸。彼绝生还之想。效命疆场,真将军只是志安社稷。寄身锋刃,虽诲寇却也气愤风云。

  两下龙争虎斗约有一百余合。万斛珠见紫宸武艺高强:料难取胜,拖刀回马而走。紫宸明知是计,不等他下手,先是飕的一箭。万斛珠急忙闪避,已中右肩,几乎坠地。紫宸便放马赶来。万斛珠负痛落荒而逃。紫宸率众追逐二十余里,方才收军,入关备表告捷。一面又将何副将尸首殡殓了,埋葬关外,以待恤典。正是:

  信知生男恶,反是生女好。生女犹得嫁比邻,生男埋没随百草。君不见青海头,古来白骨无人收,新鬼含冤旧鬼哭,天阴雨湿声啾啾、

  再说万斛珠,着伤而走,回看追兵渐远,方才住足。倒身地上,拔出箭头,鲜血淋漓不止。寻思良久,长叹一声道:“天亡我也,命也如何。俺自授职以来,蒙夏侍郎荐拔得任总兵,提军征讨。谁想贾贼作对,忌我成功,俺智穷力竭,只得勉强降于海外,方图后报,而奸臣弄柄,遂至斩灭全家。又害夏公险遭荼毒。今日起兵到来。方图削除邪佞,以泄前忿,又被苏元帅杀得大败,身负重伤。上不能立功名于天下,下不能去奸党于王朝,身败名裂,妻子不能保全,非天亡我而何?我何面目复立于天地之间耶?”当下洒泪数行,便拔剑自刎而死。正是:

  白杨酬壮士,黄土盖英雄

  再说夏元虚在贼中,闻知万斛珠着伤而逃,正在无计可施,忽有喽罗寻见万斛珠尸首,飞奔来报。元虚罔知所措,思欲逃走,却恐官兵道捉,仍然不免一死,只得与众喽罗商议道:“大王何等勇冠三军,英雄无比,尚且被苏元帅杀败自刭而亡。我等何人?却还敢去拒敌官兵。就是遁逃归海,也防剿灭于异日。倒不如解甲投降,才是一条生路。”众喽罗齐声应道:“军师之言有理,我等如何不依。”当下元虚叫一面装载金银财宝,一面将万斛珠尸首埋葬于沙滩之上,一面自己写了降书,率领多人到关前纳款,备说渠魁万斛珠已死,余党面缚请罪,欲乞开想矜宥。苏元帅见报,便出关来受降。把众人打一看时,却见那为头领袖的,就便是钱塘群英社主人夏天生。倒吃了一惊,心中忖道:“元虚虽是无耻之徒,终究晋绅之后,斯文一脉。何至落草而为贼寇?其中必自有故。”因高声喝道:“贼首既已伏,幸尔等原系良民,特为饥寒所迫,以致啸聚水乡。今我体天子爱民如子之心,概行省释,尔等愿为军者,即在帐前效用。不愿者,量给金帛,听各还乡生理。”

  当下众喽罗欢声若雷,也有愿去的,也有愿留的,纷纷不一。只有夏元虚战战兢兢,跪伏帐下,不敢出声。紫宸又喝道:“祸有魁,罪有首,汝既与万斛珠同事,斩关杀将,汝实倡之。今见势孤力屈,方始率众来降,事屑狐悲,情犹蜂螫,若不斩首示众,何以肃军令而敬后来?”元虚吓得面如土色,眼中血泪交流,大叫道:“我非贼党,先父在日,名唤夏英,曾为侍郎,不幸早亡,小于也曾叨中一榜。因上京会试,在扬子江中遇盗溺水,不意竟飘流出海,又为贼众所擒,却就是先父保荐之人。以故暂居海岛,伏乞元帅,看先人之面,念斯文之体,苟延残喘,感德无穷。”苏元帅呵呵冷笑道:“若说斯文之体,止不过是建坛立社,招集朋侪,为饮酒食肉计耳。昔日诬人为盗,今日身陷为盗,理之当然,何足怪乎?今特念汝先人之廉直,姑贷一死,且待到京复命奏明,请旨定夺。” 元虚得免斩首,不胜之喜,微微抬头窥视,方知那元帅却就是钱塘苏邑尊的令侄苏星,怪不得这般语言对症。当下因感激紫宸不念旧恶,倒又自恨从前作事,缘何那般颠倒。逐一想去,觉得件件不是,竟一霎时自怨自艾,洗心涤虑起来。正是;

  一念回心转,终南路可期。 再表紫宸把诸务处分一番,不日打点班师。参将洪仪设酒相款,一来贺功,一来饯别。次日五鼓,军士鸣金击鼓,登程而去。但见,

  马敲金镫响,人唱凯歌声。

  是日行了八九十里之程,紫宸见天色向晚,便传令把人马就此驻扎,且待明日再行。不多一会,那轮明月从东边透起来,照得眼前境界都似白银琢就。紫宸在帐中独坐无聊,因见元虚颇似革心,大有怜悯之意,便叫小校请来,同饮了一回酒,又同向帐外闲步。紫宸道:“昔日吾师天台道人,曾言异日功业即成,须是急流勇退。至今耿耿于心,奈已受职于朝,恐猝然未易解组,碌碌此生,伊于何底,良可叹也!”元虚道:“足下文能华国,武足经邦,真乃庙堂伟器,方将立功名于不朽,垂勋业于无穷,何遽作林泉之想?如不才胸无实学,行复乖张,今此九死一生之余,真无意于人间事矣。行当洒扫闲轩,潜心黄老之术,特不知赤松子不弃我否耳。”二人正谈论间,忽闻歌声出自林间,歌道:

  大天苍苍兮,大地茫茫。人各有志兮,何可思量?

  浮生一梦兮,山水徜徉。功名富贵兮,半枕黄粱。

  歌县,抚掌而笑,须臾之间,一道人来至面前。紫宸举目一看,不是别人,却就是师父天台道人。慌忙下拜道:“弟子久违几杖,鄙陋丛生,今得鹤驾降临,实深欣幸。”元虚见紫宸如此尊奉,也双膝跪下口称:“凡夫内眼,不知仙丈到来,望乞恕罪。”天台道人道:“仙凡原自有种,而勇往要在人为。你二人且都起来,我有一图相示,向袖中取出一幅画来,递与二人,却是桃源渔引故事,上题绝句一首道:

  神仙无夏亦无秋,山月江风翠满楼。

  堪叹浮生转瞬过,武陵谁肯驾轻舟。

  紫宸看毕,飘然有出尘之意。元虚览罢,亦慨焉兴遗世之思。道人高声喝道:“你二人灵根夙具,丹篆有名。立功者,即功成名遂,遣孽者,亦孽尽魔消。及早回头,聿登彼岸,毋为私扰,堕落红尘。”紫宸元虚豁然省悟,及早回头齐声应道:“蒙师傅棒喝,某等今已堪透痴迷,愿终身追随仙驽。”当下紫宸便解下印绶脱却高冠,置于营门之外。天台道人取出纸鸢三只,,临风变化三人各乘其一而去。正是:

  富贵总如花顶露,功名却似革头霜,

  从今悟得知迷处,不向人间竞短长,

  只因是这一番仙去,有分教:奸雄回首,动胪脍莼羹之念;骨肉相离,深比儿犹子之情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评云:

  紫宸得仙宜耳,乃如夏元虚其人者,亦登丹录何求道之易?而天台老人且滥导登录若此,不知正己有说。夫元虚惑紫宸不杀遂能悔过自新,洵姜矣,然亦何便能仙?元虚之仙,实仙于倡众纳降之举。假令尔时计不出此,而辟然遁归于海,势必仍旧害人,与为人所害。至千余烬再战,其谋更不足道,则不可降之所全甚大。天下有恂恂善士而获报,特惨奸恶殊常偏享富贵者,造福造孽之机,究竟不爽。作者盖妙达此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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