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两番行期真情始露 一个阵势奸计又来

    话说黄绣球的兄弟复华,当日在船上看守,傍晚时分,不见毕太太上船,知是毕太太须吃晚饭然后动身,就将行李各物,重新打点一回,以待关掩舱门。忽然觉得少去了一件东西,想着临上船时检的清清楚楚,怎样会少?为此嘱咐船家,他又上岸来,向毕太太查问。

    这里毕太太正疑黄绣球问及于她,眼圈儿上红红的,像有难言之隐,故不以复华所言在意,却瞅定了黄绣球身上。看黄绣球见了复华,一时更愣住了说不出话。复华站了一会,毕太太这才对他讲道:“那一件东西,不是上半天我已拣出,留给在此地了吗?你倒忘记得快!快回船去,我在此吃过晚饭,也就上船,趁着潮水便可开船的。”复华答应了笑道:“原说上半天发行李时还看见,怎样就记不起呢。”毕太太指与黄绣球说:“此人老老实实,不傻不乖,在外洋也赚得几个钱,到我处又攒了些,我带他回南,想要替他安顿一桩事业,却还没有工夫盘问他的底细,妹妹如何忽然说起来?”黄绣球道:“说也话长,可惜匆匆的姊姊就要动身,他原是我的房分兄弟呀!”毕太太听了,好生诧异,道:“如此妹妹何不早为说明?那顺仔又像似不认识妹妹的,怎样他既到了自己家乡,也并不与我说过一句,这很奇了。”黄绣球反笑嬉嬉的欲言不言。只见张先生的家眷们走进来,问:“你们在此讲些什么?”毕太太道:“好呀!诸位可晓得黄妹妹讲出一件奇事来了。”便将方才的话,告诉大家。大家都逼着问黄绣球的究竟。黄绣球备细的说其原委。

    正说着,张先生与黄通理已一同回来,道:“今晚是戌时涨潮,该料理晚餐,请毕太太好早些登舟。我两人已打定主意,诸事等毕太太回头,从长议办。”毕太太喊住了张先生,说:“今日我不能开船,你来听听我黄妹妹的事情。”黄通理只当又有什么议论,跟着张先生上前。只见黄绣球如此如此的谈法,说:“怎样就讲到这个?不怕毕大嫂子笑话,我那房分舅爷,自从他老子带他出了门,就没有得过信息。他原没有近支、没有亲戚,此番听他自己说吃过苦,倒还积得几个钱,或者毕大嫂子提拔他点,给他做个生意买卖。”张先生一班人都说:“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,可可儿的他碰着了毕太太,毕太太可可儿的带他回了家,遇见自己的姊妹。既这么讲明了,自然要请他上来,大家叙个亲谊。通理先生同绣球小姐,一时不便与毕太太说穿,也还罢了,不该连我们都瞒着,使我们失礼。”黄绣球把这两句话问住,甚是惭愧,却不知黄绣球,他心中是横着他那兄弟,做了人奴,有多少说不出的委曲,要留待日后斡旋,如今也只先想与毕太太说明,不提防大家都晓得了,当时着实的踌躇。

    毕太太便对大家言道:“理应快请上来,就烦通理先生去走一趟,另外雇个人去看船,或是仍将行李发上来。”张先生便打发一个长工同黄通理去至船上,与复华述明原故。不多一刻,果然连人带物,一齐登岸,算给了两天船钱,大家叙过了礼节称呼。毕太太道:“在外洋广东时候,他原只称我为毕先生,我只叫他名字,如今我也称他为唐先生。”黄绣球接着道:“他本名复华,并不姓唐,只唐顺仔是外洋人替他造的,闻说外洋人多称中国人为唐人,仔者又是极贱之称,这个名字的意思,就道是唐人中顺了他的贱人,你道恶毒不恶毒,可耻不可耻?复华,你既得了这番造化,从此要拿这三字做个纪念,发奋为雄,挣扎起一个人来,也不枉毕太太的恩义。我那叔父客死异乡,婶娘的灵柩还厝在村上,待我明日回去,做一桌菜,你也去祭告一番。”当晚黄通理夫妇辞了张先生家回来,一宿无话。

    次日复华先至黄通理处,随后张先生的妻子与毕太太也同了来。两人都是初次登堂,不免张罗些客套。毕太太见了黄通理的两个儿子,生得极好,小的尤觉眉宇轩昂,拉住了手,问他两个的名字。黄通理道:“大的乳名叫钟儿,小的乳名叫权儿,我就把他们的学名起做黄钟、黄权。这大的虽也乖角,只是没有悟心,知识平平,不及他兄弟有些见解,同那钟一样,要时常敲着些警觉他,只怕还是个木钟,敲不响呢。”毕太太道:“到底年纪还小,教小儿的法子,只要趁他知觉既开,随事触发,就那浅近容易,极有兴味的。凑合他的知识,逐引牖引到各种科学上,自然见功。”黄绣球道:“我前次梦中,还有人授我一本书,说是地理教授法,也同通理讲过,说是很好。这地理教授,岂不就很难吗?”

    毕太太道:“地理所赅甚广,凡天然罪、人事界的各项学术,譬如天文、动植、矿务、农田、人民、财产、政治、制度,无一不从地理上发生,因为人不能离地球而立,地理即在地球范围之中。譬如我们住在这村上,这村上的气候形势以及民情物产,怎样与它处不同?它处的又怎样与各处不同?一处一处的合拢来,考究比较,看是何处优,何处劣?劣的必须想出法子,求占优的位置;优的也必须格外上进,防的堕入劣点,这就各种学问,都由此而出,所以总可归之地理科,不但单讲山川土地的。说起此事,我到想起一个笑话来。我家有个伯叔辈,在安徽作客,说那年初奉上谕开办学堂,安庆府是省会地方就先开了一个。一日子有个洋人游历过境,拜会地方官,谈到这学堂的事。那洋人精通官话,便问:『贵学堂内,可有地理学没有?』这地方官的知府,是八旗籍贯,还不曾回答,那知县却是榜下翰林,选了缺,新调首县,向来声名赫赫,就抢前回那洋人道:『我们中国只有做风水先生的,讲究地理,又谓之堪舆,那种事是极其渺茫,怎么学堂里好教与学生?』那洋人听了,半天不则声。这知县等洋人去后,还对那知府说道:『洋人晓得什么?不是卑职驳斥了他,大人就被他问住了。』那知府连连称赞说:『毕竟老兄能办洋务。』这知县也得意洋洋,甚为高兴。你看一位翰林,做了地方官,弄出这种话把来!”

    黄通理道:“所以办学堂,一定不能要官府举办的,越是翰林进士的官,越不能办。他拿他翰林进士的**意见,布置点局面,立出点章程,无不可笑。那捐班的,又只当学堂,受他管辖,把教习看作属员,把学生看作仆隶。新近听得苏州元和县属的学堂内,派了差人地保,去查看情形。差人地保得了此种号令,不敢公然在城内的学堂作威作福,却到四处乡下,拣那教蒙童的村馆,挨家逐户去说:『现奉县主大老爷,查考学规,同学生人数,一律人送入城内学堂。如怕去的,就每一个村馆,要按着所收学生多少,按月缴捐。莫如送我们茶钱若干,就好替你们少报些。』那班村馆先生,一年到头,一家数口,都靠着做猢狲王过活,那里禁得起捐?不捐,就学生少了,坐不成馆,故此一闻此说,你送五百文的也有,他送一千钱的也有,四下一走,倒弄了好几百吊。此风一开,你看将来渐渐的也要在城里发作。而且我说的这件事,是在苏州省会出现;你说那笑话,是安徽省会的实在新闻。这三江省会地方,官办学堂,尚有这些事端,边省偏隅,以及那小县分,笑话奇谈更多着呢,倒觉得有了学堂名目,反不如从前书院干净。所以我想办个家塾,先立定基础,也是一个道理。”毕太太道:“是极是极。”随即走到黄通理的后面一带房屋,察看一回。

    看是三间两厢,尚为宽阔,面前一个院落,也大大的,院子西面,还有一棵大柏树,只是房子的墙,有些松动,窗壁也不很坚整。西厢房连着正屋的后进,尤其驳落,便说:“这屋子收拾起来,却不容易。把墙要另起两垛,板壁、门窗,一齐换新。靠西厢房,只好留出一尺,再筑一垛复墙,可就与正屋不致大碍。上面的椽子,通过那边,虽有点倾欹,似乎还不要紧,照此花上二三百吊钱,做一两个月工,也就成个样子。复华他无事,就叫他掂掇些。顶好再把这一片地修得平坦洁净,还可做个小小体操场。”说着,大家又走至前面屋子,叙谈多时。盘桓了一日之长,并将复华留住在黄通理家,叫他将自己的行李搬过来。毕太太是仍回张先生处不提。

    且说毕太太为着复华的事,暂时耽搁,歇了两三天。原料理雇船动身,另带了个老婆子去,将些笨重对象寄放下来。张先生也自此照常进署办公。这时候,赶乡试的人,也已去了大半,只有黄祸因录遗没有录上,他竟不等补取,大大方方的去而复回,对着人讲:“我本荒疏已极,那个想中这劳什子举人?不过为了几块洋钱宾兴费,连我那本家通理先生的领到手,也不在少处。”

    这日齐巧毕太太上船,张家黄家两面的人都送行出来,被黄祸碰见。众人正在船岸边与毕太太作别,黄绣球叮吃道:“两三个月内,等你快来,大家好早点办事。我那房子,即日动起工来。”其时黄昏之际,黄祸听上去,觉得声音很熟,一看果是黄通理、黄绣球、张先生一班人,甚为疑异。又听见什么办事动工的话,莫明其妙,也不理会,就将身子闪开,躲了过去。一连几日,才走到黄通理家说:“你看我要中场外举人了。”黄通理便问:“为何你却不去下场?就是有科举的,也该去得了。”

    黄祸又笑道:“你还打取我,不晓得我原是监生大老爷吗?”黄通理道:“这个想必咨文没有办得及。”黄祸又说:“办咨文是件什么难事?衙门里几位书办,那个不与我交好?这些至容且易的事情,怎样会来不及?我是大老官脾胃,去了录遗,录遗之后,就跑回来。不瞒你说,简直的录遗没有取,哪个再爱去等他补出来呢?我说要中场外举人,不是讲文章,是讲我已经成了仙了。”便将那晚碰见听见的事情,说出道:“我人还没有到家,就晓得你们的事,这样灵机先知,怕不算个仙家?要在场外送进一篇仙家文章去,怕不中出举人来?”黄通理道:“这些我与张先生已议了好久,想必你并不曾去寻录遗,在外听见的。你既说是成了仙,你可知道我们那日送行的是谁吗?”黄祸道:“这原是戏谈。我且问你:你们说办事动工,可是造房子开学堂?”黄绣球见他纠缠可厌,黄通理说的话,不能开发他,便道:“你大伯子,何苦要钉着问我们的事?前回我们孝敬你那一注钱,尽可自家去设法些,捐到官府里,办学堂也好,办警察也好,总可图得个保举。眼前又放着举人、解元不去抢,这是什么原故呢?”

    黄祸被这两句话,说得无趣,搭讪着辞了出来,心下想道:“他们鬼鬼祟祟做事,偏要相信张先生,拿我自家人不当心腹。我虽然用过他们几百吊钱,却是替他们出力不小,这也不去怪他。独怪那张开化,不过是个刑房书办,在官人役,就拿地方上的公事,在外面招摇揽权。那开学堂的事,全然不与刑房相干,倒把他应办的警察,不加紧的送稿请示,狡猾已极。再讲办学堂的事,地方上也很有大绅士可以出面,如王侍郎、李太史同做过浙江道台的那位陈观察,都是两榜高材,一乡师表,还有些京外仕宦,多可请教的。就算旁人出捐,办事也须先尽这些绅士,怎么一个书办与一个不上场面的土财主,也不曾发过榜,也不曾做个官,就私下要承办学堂?这是从来没有的事。我们村子虽名为自由,却让不得他们有这种自由法子。黄通理不过有几千产业,想必要勾结了张开化,借着学堂,里应外合的把持起来,好发大财。哼!哼!这个心思念头,瞒得住别人,怎样瞒得住我?我也不同你们说破,也给个里应外合的阵势,教你们碰碰利害。第一,我先进去,把张开化招摇揽事的弊病揭开,革除了他的卯名。然后写一封信去,告诉我一个朋友。这朋友是广东候补道,同我们这做过浙江道台的陈观察世交,请他挽出这陈观察来,总司其事,我还可在堂内谋干一个位置。凭着良心,不想弄钱,也有口现成饭吃。我的儿子黄福,今年也十一岁了,趁此也好带到堂内读书。通理是不懂事,看他一家人,也替他荐个分教习。我那儿子就请他教着,他万不能收我的束修,岂不一举数得?”

    当下黄祸这般说过,笑了一回又咂嘴咂舌的想了一回,做书的就此照话编出。要知他那话怎样做法,下文自有交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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