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发婆心驱鬼却妻

豪侠知名挖壁时,伏梁相遇莫相疑。
  
      满腔热血空回去,还恨人间不义儿。
  
      接说云里手再三劝黄公不要追求缉盗,黄公矍然起敬道:“不意草茅中有此盛德好人,足见存心忠厚。”话尚未完,马快手道:“说那里话。自古道:『纵一恶,则害百善。』此事也不敢主张,我也不把岑兄出头,只拿这封条去禀知,凭本官主意便了。”黄公道:“此说亦是。”遂取十两银子,两疋丝绸赠与云里手,叫他遇便到京中来,还有薄赠。云里手拜谢而去。当日马快手竟禀知本官,将强盗与和尚,个个拿住。黄公在知县面前也不题起云里手之事。话休絮烦。
  
      且说云里手到家,母子俱各畅快。一日,云里手又偷至一家,姓伍名继芳,是个举人。同父亲进京会试,家中只有一个继母李氏,一个妻子何氏,婆媳二人素不相投。云里手进去,这夜正值二人大闹,云里手伏在他卧房梁上,瞧着那媳妇只是哭泣,尽着那鬼婆婆骂进骂出,嚷得翻天动地,闹至半夜才止。众人俱渐渐睡尽,有两个丫环,也和衣睡熟在牀后地上,止有那少年媳妇,还独自一个坐着痛哭。云里手守的好不耐烦,恨不得跳下来叫他去睡,待我好自己窃取对象。正在心焦,忽抬头见对面梁上一个穿红女子,脸如白纸,披头散发,舌头拖在唇外,手中拿着许多似绳非绳的几十个圆圈盘弄,照着那哭泣的女人头上,忽然戏下,忽然收上,忽戏下一两个,或戏下百十个,一路从梁间直挂到地上。收收放放,令人看得眼花缭乱,倒玩得有趣。那妇人越哭得悲苦,这女子的圈儿越玩得有趣,一会又跳下地来,朝着那何氏磕头礼拜,似有所求,一面又对着何氏而哭,一会又向何氏脸上吹气呵嘘,百般侮弄。那何氏一发哭得激切,云里手只目不转睛瞧着,猛然想悟道:“哦,是了。这孽障必是个吊死鬼,待我看他怎样的迷人。”说不了,又见那女子拿着一个大圈,朝着何氏点头,叫他钻进去。那何氏忽住了哭,痴眉定睛瞧着他半晌不则声。猛取一条裹脚带在手,那女子就急急先走乃牀前,用手指着牀上横梁,做系绳之招他。何氏果然走来,将欲系绳,忽被牀头鼠声一吓,何氏似有悔意,复走回坐着,重新哭泣。那女子仍照前引诱,见何氏不动,竟动手去扯。何氏复又昏迷,随他而走,又被甚物一绊,复惊转坐哭。如此数回,何氏虽不动身,却哭声渐低,渐渐痴呆,不比前有主意。时口中只念:“死了罢,活他怎的?”那女子一发拜求甚急,扯着何氏对面连呵数口气,何氏连打几个寒噤,这遭竟跟他到牀前去系裹脚带。那女子忙替他系牢,又将一个圈儿帮在上面,自己将头伸进去,又钻出来,如此数回,才来推何氏钻进。
  
      何氏正待要钻,云里手大喝一声,凭空就跳下来,将何氏一把抱住,却昏昏沉沉。那穿红女子竟作人言,大哭大骂而去。那房中两个丫鬟早已惊醒,忙走来,劈头撞见个穿红女,吓得大喊:“有鬼!”合家人惊得跑来,个个撞见这个女冉冉的走出去,都骇得胆战心寒,一齐跑至大娘房中,又见一个男子抱着大娘,又是一吓。云里手道:“不须着忙,我是救你家人的。”这何氏亦早已醒,那恶婆子也吓得骚尿直流,跑进房,媳妇二人感激云里手。问他姓名,因何至此?云里手亦以实告,又将那鬼形状细说,众人俱毛骨耸然,道:“怪的我们方才俱见有个穿红女子出去。”何氏也道:“我初只恨命苦,不过负气口说吊死罢,原不曾实心走这条拙路。不知怎一时,就不由我作主,竟寻了短见,临时不知怎样动手,只闻有人一声喝,我方如梦中惊醒,略有知觉。若非义士救我,我此时已在黄泉路了。”说罢,大哭。云里手劝道:“已后切不可说失志话,你说出虽不打紧,就惹邪鬼相随,每每弄假成真,不是当耍的。”因将好言劝他婆媳和睦。说罢,就要告回。婆媳二人〔人〕取两包银子奉谢,道:“待会试的回家,还欲重重报恩。”云里手忙止道:“我只喜敛藏,不喜显迹,你相公回家切勿来谢,今日领此盛情就够了。不要又惊天动地,令我反不快活。”时天色微明,急急辞出。
  
      行至太平桥,只见一个少年标致女子,浑身烂湿,一个白发老者搂着痛哭。云里手上前去问,那老者哭诉道:“老汉姓窦,只生这女儿,因欠孟乡宦二十两银子,他动了呈子,当官追比,老汉没处那措,将女儿抵他拥松一肩。谁知一进他门,他奶奶见我女儿有些容貌,不肯留在家中,竟不由老汉作主,将女儿要转卖他家做妾,偿他银子,说在今日成交。老汉苦急,昨日到伍举人家,是我一门亲戚,求他一个计较,谁知他进京会试,父子俱不在家,依旧空回。今早思量急迫,只得去求他婆媳,不想女儿出来投水,恰好撞见救起。若今日没银还他,我女儿又执性不肯嫁人做小,自然是死。他若有些差池,连我老性命,只好伴他见阎王罢了。”说完又哭。云里手恻然不忍道:“不必烦恼,也不必去求伍家,我身边偶带些须在此,不知可够你公事否?”遂取两包银子一称,恰好二十两。慨然递与他道:“造化还够你事,你拿去赎出女儿,以后宁可饿死冻杀,切不可借下债来。”窦老父女双双跪下拜谢,云里手一把扯起。窦老道:“恩人高姓,住在何方?老汉好来叩谢”。我姓岑,号云里手,住在双井巷,在家日子少。”正欲别去,忽孟家有几家人寻来,云里手又对家人面前,替窦老说了许多公道话,央烦那些管家,在主人前替窦老赞助一言。说毕,将手一拱而去。
  
      云里手欢天喜地回来,才进门,忽见母亲啼哭,云里手大惊,忙跪下问为何事,傅氏道:“昨晚不知那个滑贼,乘我睡着,将我们一向辛苦之物席卷而去,故此苦楚。”云里手笑容劝道:“原来是失贼,这什么大事,也去恼他?母亲不须忧苦,我们原是这路上来,还打这路上去,正合俗语道:『汤里来,水里去。』正是理之反复,母亲过虑了。打甚么紧?拼两夜工夫,依旧有的,莫要苦坏身子。我今日替母亲已积个大大阴德在那里,保佑你百年长寿呢。”云里手恐怕母亲气苦不去,查失物件,反将昨晚与今早之委曲备细备告诉,要使母亲忘怀。傅氏果然欢喜,登时解颐。云里手见母亲有了喜色,方去煮饭,又同母亲吃完,才悄悄去查所失之物,真也偷得刻毒,去得干净,不但财物一空,连那斧子也偷去。幸亏几斗米,两个柴不曾偷去,不然就应了毒眼神仙之口。云里手还怕母亲不能释然,整整一日,不敢出门,只在家中相伴谈笑,分外装出欢喜容貌,只要母亲心下快活。
  
      将近下午时分,早间那个窦老领着女儿来拜谢,见云里手没有妻小,窦老就要把女儿许他,以报救济大恩。云里手不肯道:“我早间实出一片至诚,怜你二人落难,故此相援,今日你若把令爱与我为妻,岂不是像个有心做的事,连我一段热肠,反化为冰雪也。”窦老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假如今早不遇恩人相救,我父女焉得残生,此时尚不知死所,且小女亦要嫁人,又那里去择这样好女婿。况我与恩人未做亲之前,还陌路施大恩于老朽,若做成了亲,我小女之得所不想可知,连老朽亦有个靠山,强如在人家为婢为妾。”因向傅氏道:“求老奶奶立室主意,莫负老朽一点苦心。”窦氏也感激,情愿嫁云里手为妻子。窦氏道:“既恩人不愿,想有些嫌我猥鄙,陋质不堪正配,愿为恩人之妾,以作犬马之报。再万不得,甘为侍妾,服侍孝奶奶天年,也是甘心。”说罢,流泪。
  
      傅氏见二人情切,对儿子道:“既蒙厚爱,我儿不消执性,做亲是件好事,恭敬不如从命罢。”云里手道:“母亲言语怎敢不依,但孩儿名行也就要立。今做这营生,已自不肖,若再不顾名节,真是废人了,这断从不得。”窦老见他立意不允,哭将起来。窦氏道:“爹爹不必自苦,娶不娶由他,嫁不嫁在我,恩人虽不允从,我们却已出口,料无一女许两家之理。我们且回,孩儿誓不嫁人,愿在守恩人之节,恩人料不肯到我家,容另日只接婆婆到家,慢慢报恩罢。”窦老称善,就要告别。傅氏不舍,执窦氏手流泪道:“我儿执性,此事尚容缓处。”窦氏道:“夫妇原不定在同衾,要一言为定,就可终身矢志。妾虽居家,却已是婆婆媳妇,改日少不得来接婆婆到家奉事。”各依依而别。正是:
  
      万般俱属皮毛意,惟有恩义系人心。
  
      连日无话。一日,云里手见家中空虚,忽想道:“前日窦老说,那孟乡宦他既放债逼人,自不是良善之财,我何不往他家走走,难道他家吃人的血肉,不该去去打个抽丰么?”算计已定,到晚竟往孟家来。
  
      不知偷的什么东西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
  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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