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杯第二

  《春秋》讥文公以丧取。难者曰:“丧之法,不过三年。三年之丧,二十五月。今按经,文公乃四十一月方取。取时无丧,出其法也久矣。何以谓之丧取。”曰:春秋之论事,莫重于誌。今取必纳币,纳币之月在丧分,故谓之丧取也。且文公以秋 祭,以冬纳币,皆失于太蚤。《春秋》不讥其前,而顾讥其后,必以三年之丧,肌肤之情也。虽从俗而不能终,犹宜未平于心。今全无悼远之志,反思念取事,是《春秋》之所甚疾也。故讥不出三年于首而已,讥以丧取也。不别先后,贱其无人心也。缘此以论礼,礼之所重者在其誌。誌敬而节具,则君子予之知礼。誌和而音雅,则君子予之知乐。誌哀而居约,则君子予之知丧。故曰:非虚加之,重誌之谓也。誌为质,物为文。文着于质,质不居文,文安施质?质文两备,然后其礼成。文质偏行,不得有我尔之名。俱不能备而偏行之,宁有质而无文。虽弗予能礼,尚少善之,介葛庐来是也。有文无质,非直不子,乃少恶之,谓州公实来是也。然则《春秋》之序道也,先质而后文,右誌而左物。“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?”推而前之,亦宜曰:朝云朝云,辞令云乎哉?“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?”引而后之,亦宜曰:丧云丧云,衣服云乎哉?是故孔子立新王之道,明其贵誌以反和,见其好诚以灭伪。其有继周之弊,故若此也。

  《春秋》之法,以人随君,以君随天。一日不可无君,而犹三年称子者,为君心之未当立也。此非以人随君耶?孝子之心,三年不当。三年不当而逾年即位者,与天数俱终始也。此非以君随天邪?故屈民而伸君,屈君而伸天,《春秋》之大义也。《春秋》论十二世之事,人道浃而王道备。法布二百四十二年之中,相耿左右,以成文采。其居参错,非袭古也。是故论《春秋》者,合而通之,缘而求之,五其比,偶其类,览其绪,屠其赘,是以人道浃而王法立。以为不然?今夫天子逾年即位,诸侯于封内三年称子,皆不在经也,而操之与在经无以异。非无其辨也,有所见而经安受其赘也。故能以比贯类、以辨付赘者,大得之矣。

  人受命于天,有善善恶恶之性,可养而不可改,可豫而不可去,若形体之可肥 ,而不可得革也。是故虽有到贤,能为君亲含容其恶,不能为君亲令无恶。事亲亦然,皆忠孝之极也。非到贤安能如是?父不父则子不子,君不君则臣不臣耳。

  文公不能服丧,不时奉祭,不以三年,又以丧取,取于大夫,以卑宗廊,乱其群祖以逆先公。小善无一,而大恶四五,故诸侯弗予盟,是恶恶之徵、不臣之效也。出侮于外,人夺于内,无位之君也。孔子曰:“政逮于大夫四世矣。”盖自文公以来之谓也。

 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,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。《诗》《书》具其志,《礼》《乐》纯其养,《易》《春秋》明其知。六学皆大,而各有所长。《诗》道誌,故长于质。《礼》製节,故长于文。《乐》咏德,故长于风。《书》着功,故长于事。《易》本天地,故长于数。《春秋》正是非,故长于治人。能兼得其所长,而不能遍举其详也。矿人主大节则知暗,大博则业厌。二者异失同贬,其伤必到,不可不察也。是故善为师者,既美其道,有慎其行,齐时蚤晚,任多少,适疾徐,造而勿趋,稽而勿苦,省其所为,而成其所湛,故力不劳而身大成。

  《春秋》之好微与?其贵誌也。《春秋》修本末之义,达变故之应,通生死之志,遂人道之极者也。是故君杀贼讨,则善而书其诛。若莫之讨,则君不书葬,而贼不複见矣。不书葬,以为无臣子也;贼不複见,以其宜灭绝也。今赵质弒君,四年之后,别牍複见,非《春秋》之常辞也。古今之学者异而问之,曰:是弒君何以複见?犹曰:贼未讨,何以书葬?何以书葬者,不宜书葬也而书葬。何以複见者,亦不宜複见也而複见。二者同贯,不得不相若也。质之複见,直以赴问,而辨不亲弒,非不当诛也。则亦不得不谓悼公之书葬,直以赴问而辨不成弒,非不当罪也。若是则《春秋》之说乱矣,岂可法哉。无比而处之,诬辞也。今视其比,皆不当死,何以诛之?《春秋》赴问数百,应问数千,同留经中。翻援比类,以发其端。卒无妄言而得应于传者。今使外贼不可诛,故皆複见,而问曰此複见何也,言莫妄于是,何以得应乎?故吾以其得应,知其问之不妄。以其问之不妄,知质之狱不可不察也。夫名为弒父而实免罪者,已有之矣;亦有名为弒君,而罪不诛者。逆而距之,不若徐而味之。且吾语质有本,《诗》云:“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”此言物莫无邻,察视其外,可以见其内也。今案盾事而观其心,愿而不刑,合而信之,非篡弒之邻也。按盾辞号乎天,苟内不诚,安能如是?是故训其终始无弒之志。挂恶谋者,过在不遂去,罪在不讨贼而已。臣之宜为君讨贼也,犹子之宜为父尝药也。子不尝药,故加之弒父;臣不讨贼,故加之弒君。所以示天下废臣子之节,其恶之大若此也。故盾之不讨贼,为弒君也,与止之不尝药为弒父无以异。盾不宜诛,以此参之。问者曰:夫谓之弒而有不诛,其论难知,非蒙之所能见也。故赦止之罪,以传明之。盾不诛,无传,何也?曰:世乱义废,背上不臣,篡弒覆君者多,而有明大恶之诛,谁言其诛。故晋赵质、楚公子比皆不诛之文,而弗为传,弗欲明之心也。问者曰:人弒其君,重卿在而弗能讨者,非一国也。灵公弒,赵盾不在。不在之与在,恶有厚薄。《春秋》责在而不讨贼者,弗击臣子尔也。责不在而不讨贼者,乃加弒焉,何其责厚恶之薄、薄恶之厚也?曰:《春秋》之道,视人所惑,为立说以大明之。今赵盾贤而不遂于理,皆见其善,莫见其罪,故因其所贤而加之大恶,击之重责,使人湛思而自省悟以反道。曰:吁!君臣之大义,父子之道,乃到乎此,此所由恶薄而责之厚也。他国不讨贼者,诸斗筲之民,何足数哉?弗击人数而已。此所由恶厚而责薄也。传曰:轻为重,重为轻,非是之谓乎?故公子比嫌可以立,赵盾嫌无臣责,许止嫌无子罪。《春秋》为人不知恶而恬行不备也,是故重累责之,以矫枉世而直之。矫者不过其正,弗能直。知此而义异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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