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回 病缠绵小妹托情郎心郁结老奴逢主女

 小香正和佩纕在九畹亭子放这个风筝,仲蔚立在旁边看。兰生的疯病,近日大好了,也在那里。忽听亭子背后假山下有人吵嚷唤姐夫,仲蔚走到假山边一看,却是月红,要想到上头来,却走不上,唤姐夫搀。小香道:「这里不容易搀,你就绕山洞子里边小径走来罢。」月红一迭连声不要。小香无法,把风筝交给仲蔚,口里自言自语道:「你们姊妹两人,真是我前世的魔王。」遂走过北面,把月红连搀带抱的设法上来。月红手上已爬了一手的泥土。佩纕见了笑道:「你这小丫头,你自己看看还像姑娘的样子么?还不去洗洗!」兰生、仲蔚也笑起来,佩纕也把风筝交给兰生,连忙去替月红舀子一盆凉水,月红笑道:「佩姊姊你个美人风筝,给我来放。」说着便去洗了手放风筝。小香道:「阿姊呢?」月红道:「和韵姊姊、秀姊姊在文玉姊姊那里讲话,他要回去了,叫你快去,我寻了你一回。俊官说,姐夫在这里,我方寻了来。」小香道:「你可要陪他回去了再来。」月红道:「阿姊说不要,恐怕这里还有客来,只教姐夫同去。 」说着手已洗好,兰生给他一方手巾擦了便走过来,放佩纕的风筝。佩纕道:「你阿姐还没回去么?」月红道:「要姐夫一同回去。」仲蔚因向小香问月仙:「究竟什么病?出去养病,差不多两个多月了,应该好进园来了。」小香摇头道:「总难,现在虽稍有起色,他的饮食,总是减下来。上年每顿饭,要一碗多,到上半年只吃得一碗了,后来减到半碗。现在养息了许久,仍旧不加。大阿姐虽然不说什么,究竟不是亲生,隔膜了一层。不过一个月红算嫡亲姊妹,但年纪太幼,不能分什么忧。」佩纕道:「我看月仙姑娘这人太细心,太要好,什么委屈,总不告诉人,这上头就是他的病根,你也应该劝解劝解。」小香叹气道: 「什么话都劝解过,他总不如意,又不肯说。」佩纕道:「这是你害他的,为什么你父亲不许你娶他?就是月仙姑娘,不愿作妾,你也可以同夫人一般,另眼相待。」小香道:「原来佩姑娘尚不知 ,他娘等他病大好了,你就给我一千洋钱,把他终身完割了。你归去罢,他一则恋着月红舍不得,二则他要明公正娶的过门,说私下草草的嫁了,我将来终不是了局,所以尚在迟疑。他意思把月红也赎了身,一起过门最好,你想我那里做得到?」兰生只呆着听,点头叹气,要想下泪的样子,因向小香道:「你们老世叔也是奇怪,你成日成月的玩到不禁,偏不许你娶妾,究竟什么意思呢?」月红玩了一会风筝,见小香尚坐着,和佩纕说话,便催姐夫道:「你为什么只管坐着不去?阿姐等了一会了。」小香便走下亭来,走到棠眠小筑。秀兰已回去了,只有韵兰同文玉,在那里劝月仙。一见小香,韵兰先笑说道:「月仙姊姊等你一会了。」文玉道:「月红来找你,你可见他?」小香点头道:「他现在九畹亭上。」月仙向小香嗔道:「你这个人,也太糊涂,一会子到那里去了。你要我到园里来看月红散散心,我来了,你反走开,我打谅你先去了。」说着只见介侯寻进园来,一见小香便道:「我知道你到园里来了,你父亲刚才得了上司札委,要他到台湾去采办硫磺,因火药局立待制造,我刚才在你家里,你老子已去谢委去了,命我来报,你速速回家,去到局中批领银子。」一面说,一面看见月仙便笑道: 「两月不见,月仙竟如此清瘦了,神气倒还好。」月仙因随着小香的称呼叫一声娘舅。小香想说待我送月仙去了,再到家里去,忽见月红也来了,小香遂同月仙回去。月红送了出来,说:「阿姐我明儿一早来看你。」小香月仙遂走了,到另租私屋里。月仙觉得乏极,便卧倒了。适值曹医生来,小香遂陪他诊了脉,月仙还说吃了药,又无效验,还关什么。小香劝了几句,送了医生出来,进来差李家妈去配好药味,亲自量了药水多少,叮嘱了一番,并说道:「我马上就回来。」月仙道:「早些来,不要回去了,怕风筝断了线。」小香答应着自去了。一到家中,那里还能出来,要到卜邻里给个信,也没人好差。次日父亲动身,小香受了一回教训,直到过了两天,父亲走了方能出城,一径到卜邻里,银宝接着笑道:「停一会就来,直到今日。」小香道:「实在不得闲了。」一面说,一面走进房里。三姐见于连忙摇手,走出来指着床,轻轻说道:「姑娘方才安睡。」小香便退坐外间,说道:「这两天怎样?」三姐道:「你为什么两天不来? 」小香道:「父亲忙着,要我料理出门各事,岂可再来?姑娘那天回来好么?」三姐道:「他在园里多玩了一会,又伤了精神,你在这里时候不是他已经睡了么,你去后,他便发烧起来。我叫他吃药,他初起不肯,劝了又劝,他才吃了,又吃了半碗稀饭,等你到这里,你总不来了,姑娘哭了一会。到天明略睡一睡,月红也就来了,姑娘起来,满身沸热,熬了病只管在地上收拾衣服、书本、信札各件东西,半日完。月红叫阿姐睡,等姐夫来收拾他不肯。姊妹两人哭一会,吵一会,米粒也不进口,幸亏月红缠死才吃了小半碗糯米粥。本家来叫月红回园,月红不肯,又陪了阿姐一夜,这回子才去。我听得昨夜姑娘 来覆去,叹叹气,吡嗵吡嗵哭哭,现在到不响,莫惊动他。」小香忧形于色,说道:「你看姑娘,这个病究竟如何?」三姐只是摇头没法。银宝也走过来说:「前几天好像强健了,为什么到了妹子那边一回,又重发起来?」小香叹道,他一些劳动,也劳动不得,风也一些受不得。那天他喜欢了登一登韵姑娘那里的望月台,又禁不起了。」有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接嘴道:「我听得隔壁四娘姨和我妈说,月仙姑娘是百日痨,救不来的。」银宝骂道:「小蹄子你知道什么!」便要打他。小丫头笑着走开。原来月仙朦朦胧胧,并未十分睡着,小香问答的话,也仿佛听见,因怕开口,所以不语。后来听得小丫头说百日痨,月仙本来知道自己的病,近来每发一次,必加重一次,吃的药毫无见效,把胃口荡得极虚,他还想万一好了,便嫁给小香,所以听小香的劝,还吃吃药。现在听得小丫头的话,说是百日痨,既然犯了实症,总不能好了,遂登时灰心,翻转身来,轻唤银宝道:「你可是同王三少老爷说话,他几时来的?」小香听了,便走过去,坐在床边说道:「来了一会了。」一面摸他的头,热得不堪,面上飞红,月仙奄奄的道:「你去了,好似马脱了缰似的,不想来了,到今儿才来,我死在床上,你也只管干你的事,想不到我。你可知道我心里难过?」小香因把两日来的事,告诉他。月仙道:「家里正经事总要办的,不过你想着了我,偷空到此地湾过来一趟,再去干你的事,你又不来了,害得人家好等。」小香道: 「身子觉得如何?」月仙道:「什么如何,横竖等死就是了。」小香的眼泪,那里禁得住,因问道:「为何昨儿不吃药?」月仙道:「吃也这样,不吃也这样,况且饮又不好,他们煎的药那里靠得住?」小香道:「那一天我本来叫你不要到望月台上,你不听。」月仙道:「死是注定的,也不在这头上。不过我现在活一日,要和你多见一日。我和你已相识四五年,也不好算没交情了。我虽有一个嫡亲妹子,年纪还小,况且也不能自己作主,我除了他,你是算最亲的亲人了,脾气也大家知道,你不求看顾我,我还求谁去?」说着眼中似要淌泪,却淌不出,小香更泪流不止,说:「你这样想,病那里能好呢?」月仙道:「也不望好了,多到一月半月,便要失陪,和你相叙的日子也不多了。现在我还有些知识还有气,只愿委屈了你,和我多叙叙。我咽了气,闭了眼,你想得着我,想不着我,我也无益。但是现在要求你,常常在我身边。想我自己家里荒年,爹娘兄弟死绝,十五岁被人卖到这里来,我因妹子只得六岁,没人照看,情愿死在一处,遂两人一同吃了这碗饭。当初老鸨姘头极多,不像现在肯看穿些,我还要照应妹子。不瞒你说,吃了千千万万说不出的苦,近来几年,生意好了,他方有些忌我,我也可以自主了。又遇了你,他也不敢说什么。现在我病了,外边养病,今世虽不能和你做夫妻,我也愿了。我这么一想,觉得心里头万转千回,那里再睡得着。」小香道:「你的病,总是用心太过起的,但凡少用些心,那里得这个病。我劝你自己以后譬解开些,等病 了,我再和你想长久计策。」说着执了月仙的手,叫:「好妹妹,你可肯听我的劝,静着养病,莫用心。现在这个曹先生,是有名的,你多吃几服药,就好了。」月仙叹口气道:「我和你缘分尽了,便是仙人做了医生医得病,医不得命。我今年廿二岁了,你也廿三岁了,现在两三年来,蒙你和我要好,我委屈你不能娶妾,我也知道你好心,我还有什么多求,就立刻死了,我也瞑目。只是有两件事,第一件你如此待我,我不能报你,半途而废,撇了你去了,我死之后,你再要寻我这样一个知心着意的人也少。青楼中的人,大半假的,我只怕你想我生起病来。第二件妹子月红年纪还小,我活着好像我时刻要管他,其实我暗暗照应,我也幸亏了这个嫡亲妹子,常在一处。看他孩子气,伴伴热闹,我死了,老鸨还肯照应么?恐怕他就要吃苦,虽是十二岁,吃饭不知饥饱,我要求你仍旧到妹子那里走走照应些,最好你替他赎了身,收他回去,到了年纪,替他寻一门亲。做阿姊的,不能伴你到老,就叫妹子与你做亲戚,常常往来,你见了他,好似见了我,他也想着,替我坟上去看看。」小香听了这些话,觉得荡气回肠,便呜呜的哭起来。银宝正在后面煮粥道:「是月仙变病。」便走过来说道什么,三姐也走过来问,月仙道:「没有什么,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。」银宝、三姐看月仙依然无事方放了心,说道:「姑娘本来怕烦,爷不要这样,姑娘见了,更不好了。」一面说,一面出去,小香只是哭。月仙执着小香的手放在脸上,说道:「你不要急,人生一世,就是我和你偕老,也要死的。我现在这年纪,死了你譬如没有认得我,千万不要想我。你父亲的话,也是为你要好,总要听他。不过月红,你必定要照应他,你若听我,我死了比活着都安乐呢。」小香揩着泪说道:「你不要说了,我的肠已经断了。」月仙道:「趁我尚有一丝气儿,要把我这心事告诉你。你记着还有一件,你前几天脱在这里着剩的汗衫儿,我没叫他们洗,现在我自己着在身上,我死了就着你的贴肉汗衫去,就算你和我常在一处似的。你莫忌讳,我也有穿污的汗衫前日换了下来,连上年我自己做的梅蝶鞋,我不过穿了两回,是你赏爱的,又有一方泪帕,都包在那个缎包里,放在橱屉之中,你取了去罢。」小香肝肠寸断,轻轻伏在月仙身上,呜呜噎噎的回气不过来。月仙怕他伤心过度,也不敢再说,因问吃过午饭没有。小香噎着气不能答,把头摇摇。月仙便唤三姐,小香回了气说道:「不要吃。」月仙道:「少吃些,你自己去吩咐他罢。你欢喜吃的糟虾,我昨日又替你糟了一瓶,放在橱里。今日好吃了,你自己去取,取了些放在碟子里,其余仍旧把瓶口塞好,五六天不坏的。」小香道:「你也太费心了,昨日你病里头,还替我做这个。」月仙不语,泪眼盈盈的叹了一口气。小香便要去请医,月仙不要。小香道:「你一日不请大夫,我一日不吃东西。」月仙没法,只得任他去请。小香遂写了一个字条,命李家妈差人送去,又命三姐安排上饭来,在瓶里夹了几个糟虾,银宝送上一碗麻菇汤,一碗小黄花鱼,一碗咸雪里红炒肉片,一碗胡葱豆腐,共计四碗。盛了一碗金化白米饭。小香命减去半碗,觉得米粒极硬,鲠在喉间休想吃得下,遂将麻菇汤淘了,勉强吃了一半,仍旧剩了一半,不能吃了。三姐前来收去,小香洗丁手,揩了脸。银宝送月仙吃的稀饭来,月仙摇头不吃。小香带哭带劝的求月仙,方吃了几口。忽然心悸起来。小香伏侍他睡下,叫他不要想什么,又恐月仙见了自己又要多说话,心里烦他,便走到外客堂,坐在榻上呆想,一会曹大夫来了。小香接着,略谈了数句,便去诊脉细细切切,审了半刻,看了看舌苔,便到外边来,说道:「这个病很周折呢。」遂立于脉案,开了几味药。小香问病势究竟如何,曹大夫只是摇头,低低说:「这个人平日用心过度,又要体面,又欠力量,初起病时,尚可望救,现在已是十二分了,须好好防备。我看他这病必有恐吓怔仲,现在这服药吃了,若能免了惊怔或有想法,也须叫他宽心,否则纵有仙医不可救药。阁下也是明理的人,天下百日痨的症,救的很少呢。」说毕一拱而去。小香心中自是纳闷,连忙差人去兑了药来,走到房中,不闻声息,月仙因苦了一回,已睡着了。小香不敢惊动,仍到客堂,睡在榻上看书。将近上灯,忽听月仙翻身,喊要吃茶。小香急赶进去,老鸨大阿姐也来了。小香倒了一杯茶,给他吃了半杯,仍令合眼睡下,也不多言,摸额上似有些微汗。小香同大阿姐心中略为放心,再到外客堂来。小香因问绮香园究竟如何,大阿姐道:「生意还好,都是月仙几个熟客,月仙病了。皆月红去应酬,忙得了不得。现在月红一定要来看姐姐,我因还有三个台面,就不许他来,他没去叫,我来张看一趟,大夫究竟怎样说?」小香摇头道:「他也说难,我也没法。」大阿姐自是纳闷。小香又把月仙的话,可以告诉的说了一遍,大阿姐道:「王少老爷,既肯照应,我就把月红送给你罢。但是我没人可靠,须替我想个养老的计较。」小香道:「待我父亲回来,请人和他商量了,再作道理。」大阿姐道:「也好,我等你信罢。」于是吩咐了银宝等几句,遂回绮香园,转瞬已夜,点起灯来。小香亲自料理煎药,不肯假手别人。忽听房里,又叫小香。小香急走过去,问要什么。月仙道:「你在那里?」小香道:「替你煎药。」月仙道:「我不要吃什么药!」小香道:「方才和你说明白了,你又这样了。」月仙想了一想,也不接口,停了一会又道:「今朝是什么日子?」小香已在外边看药炉,听他说话,又急急进来说:「是九月十一日。」月仙道:「你坐在这里陪我,为何又出去了?」小香没法,唤别人守了药炉,自己陪着月仙。月仙又要喝了一口茶,卧下也不多说,但叹了一口气,一会药已煎好,服侍他吃了。月仙哇的一口,仍旧吐了许多出来。小香闷极,叫三姐来,把吐湿的都换了,又哄他吃了第二遍的药。不过一杯,幸而未吐。月仙道:「我心里有些跳,你陪我睡在旁边。」小香依了他,睡了一会。银宝来问夜饭,小香低低道:「我吃不下,你们吃罢。」月仙不过怕开口,却未睡着,便道:「你为什么不吃夜饭?」小香道:「我吃不下,停一会再说。」月仙顿一顿又叹一口气道:「你不用心里急,要死总要死,不死总不死。我的话横竖都和你说了,你还是去吃夜饭罢。倘使我的运气好,吃了今朝的药,有转机,你也快乐,你为我饿坏了身子,我想着这个道理,也不安逸,反不如不吃药了。你去吃了夜饭,再来陪我。」小香又哭起来道:「妹妹这样病,我心里那里能舒畅?只要妹妹今天再吃些稀饭,我就心里安乐了。」月仙情知小香忧急,只得哄他说道: 「你先去吃了,我肚子里本来饿,也要吃些。」小香听他说饿,心里一宽,便去吃了一碗泡饭。吃毕与三姐来服侍月仙吃粥。月仙怕小香忧闷,勉强吃了些,便摇头不吃。小香恐他停食,不教他睡,自己盘坐在月仙背后抱了月仙,摸他额上,仍有微汗,遂隔着衣服,轻轻的在小腹上推挪。又恐他闷,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,同他说,因言:「我十三四岁时节,在父亲任上,看曲阜的孔林,实在好看。柏树也大极了,人家出入,都在柏树根底下走的,就是在川上的地方,倒没什么好看,水里头有许多踪迹。」小香方在娓娓而谈,月红又来了,小阿珠陪着,小阿珠问了一问月仙的病便去。月红一到楼上门口,便问姐夫可在这里?走到床前,见了小香,先叫一声姐夫,小香问台面散了么?月红道:「还没散,讨厌得很,我要紧来了,朱客人说你先走罢,不用你陪了。文玉姐姐与燕卿姐姐还和他们在那里扌害拳,他们要翻台,我就来了。韵兰姊姊叫佩纕姊姊,给我的天王补心丹,说是他客人照《红楼梦》上的方子配合的,叫我给阿姐,每早晨吃一粒,不要多操心,吃上一个月便好了。」说着把纸包取出来,便要给月仙吃。小香道:「你阿姐才吃药,又吃了稀饭,明天吃罢。」月红听得月仙吃了稀饭,心中一喜,倒反出起眼泪来,因又笑道:「阿姐现在天天要吃两碗饭。」小香月仙都笑了。月红一面便去放好了药,说:「今日天气热,我要脱一件衣服。」月仙道:「不要伤了风,忍一会罢。你坐在床口,我和你说话。 」小香便走下床来问道:「月红你回去么?」月红道:「我说过了来陪阿姐,今儿不去了。」小香去倒了一杯茶,自去喝一会,又取了水烟袋吸烟。月红坐在床沿口,摸了一摸月仙的额,执着月仙手,呆呆的看一会,叫:「姐姐可好些?」月仙道:「也不过这样,你莫急,我就死了,有你姐夫在这里,我已经和他说了,将来替你赎身。你还是跟了姐夫去,他看我面上不亏待你的。我这个病,恐怕不能多延日子,我活着好好歹歹,总要使你得法。大阿姐有了我也不敢亏待你,我一向说你要好,我一死不来管你了,你恐怕要吃苦。我别的都放心,就舍不得你,我和你究竟是同胞姊妹,我本来打谅要帮助你嫁了人,现在我这个病,自己也难保,你总要自己学好。倘然跟了姐夫去,年纪大了,嫁了人,三时五节想着我,到我的坟上常替我去看看,也算我拖带你一场。你果然如此,便是你报我了,我的福分小,你将来倘生得一男半女,便有出头日子,我死后也暝目了。」月红初起含着一眶泪,听到这里 便执着阿姐的手,哇的一声伏在身上大哭起来。月仙也是酸鼻。小香一面吸烟,一面出泪。听到这里,烟也不能吸了。把烟袋放好,见月红伏在阿姐身上,恐怕月仙禁不起,便过来抱着月红。月红倒在小香怀中,哀哀哭泣。银宝、三姐走来劝,小香忍了苦,好容易把月红的哭哄住了。劝了一番月仙,月仙觉得乏极,三姐伏侍月仙睡下。月仙喘了良久,便不作声。小香抱着月红一会方才放下,和他擦了脸,命他安睡。月红道:「我仍旧睡在床上姐夫脚跟头,姐夫和阿姐一条被,我仍另用一条被。」小香道:「这么着,你先睡罢。」月红道:「姐夫不睡,我也不睡。我看阿姐身上怕冷,劝你早些睡温温他罢。」小香一想不差,便收拾安睡。月红卧下,小香替他把被掩严了。月红拳了足,身子尚小,闪在里床,占地极少。小香方轻轻钻到月仙被里,把手伸过肩下,抱背而卧。那边银宝自去,三姐等也各安卧。停了一会,月仙翻身,小香仍旧合抱,手臂酸麻,不忍惊动。月仙刻刻翻身,小香不敢转侧。月仙每翻身一次,时有惊悸之状,小香但觉脚跟后的月红,睡不能熟,时刻昂起头来,小香轻轻说道:「月红为什么?只管也翻来覆去。」月红道:「我只想着阿姐的病,恐怕把被儿踹开了要受寒。姐夫你须严严的抱住,等他出一身大汗便好了,我要去小解来。」说着便下床,往床后去。小香抱紧了月仙。果然渐渐出汗,时正三下钟万籁渐寂,惟辘辘车声。忽庭外吁哈吁哈两三声,二人毛发皆竖。月红吓极,从床后逃来,到小香一头伏在被外蒙首一声儿不敢响。毕竟小香、月仙胆气稍壮,叫他莫吓。月红只是不动,一会月仙被小香抱得太热,便叫小香离开些,妹子这样子怕你去抱他。小香便翻过里床,另盖月红之被,抱了月红。月红心中大慰,贴在小香怀里,沉沉睡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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