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四回 习荒唐老娘承法诫增悲感淑女庆生辰

 苏韵兰在月红家回园,已是午后,方进园门,守门人直立起来,垂手傍侍。韵兰之轿直到华■小筑出轿,到了屋里,佩纕即接出来说:「顾府上总管秦成,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,说他是姑娘府上从前的老家人,要见姑娘,现在龙吉房里。」韵兰听了心里一阵的酸,便命请他进来。自己换了衣服,到幽贞馆坐在醉妃榻上等。只见伴馨领了一个花白胡须老者进来,一见韵兰,叫一声姑娘,便跪下伏地大哭。韵兰见了也大哭起来,一面要想抬身,搀秦成,已立不起来,仍旧倒下伏榻哀啼,惨苦万状。众人见了不知何故,呆着看。还是佩纕心灵,遂去劝韵兰,韵兰只是呜呜的哭泣,把两脚在榻旁边踹,那里劝得醒。秦成伏在地上,哭得昏天黑地,伴馨去搀他,也搀不起。佩纕没了法,任他两人去哭,哭了好久,霁月已去请了湘君、珊宝、秀兰来,带说带劝,先把韵兰劝住了,韵兰噙着泪叫秦成莫哭,且说话,秦成方止了哭,韵兰命伴馨扶他起来,叫他坐,秦成不肯坐。韵兰道:「你坐了,我们方好说话,你不坐,我也不坐。」秦成乃含泪告坐。珊宝等均不知道两人的缘故,私问佩纕,佩纕道:「我也不知道呢,他是兰生家里的总管,姑娘的旧人,这回子重新见了,想起昔年的苦处,就这样的哭。」秀兰已猜了六七分,珊宝也点点头儿。韵兰因问:「你一向在那里?充军出去之后,怎样受苦,怎样回来?」秦成道:「老奴自当日叩别了太太,登道,路上倒还好,自从四月初四动身,因路上多病,直到七月念二到黑龙江,五月念七到奉天,起子痧,老奴有些年纪,身体当不起走路的辛苦,就想必定死在那里。幸亏遇着解差好心,叫人医好了,停了三天,再走。走到军台,分在一个姓金的营房里当差,同他养马,一年过后,分回到驻防恭领衙门里。当差里头一位师爷,也是江苏人,怜我忠义,很有照应,不过替他们搬煤烧火,奉公差遣,随着参赞大臣,到了一回图们江,重回黑龙江,便遇了赦。积了数十金,路上盘缠完了,行乞回来,便到苏州来寻太太同姑娘两位旧主人,都打听不到。遂到各埠头寻了两年,仍无音信。老奴也没法子,先到老爷太太寄棺的地方烧了纸,叩告一回,重 到扬州。老奴一身无主,还望重见主人,只得苟延残喘,投托到顾府。遂把如何托荐,如何进府,如何到申,后来再告假到苏州。先老爷太太两口棺木,已不见于,有人说是小姐搬去安葬。老奴急得要死,重回顾府,昨日送胡师爷回来,太太偶然谈起姑娘真姓名,老奴方知小主人尚在,今日便一早告假赶来,这是皇天有眼,老奴虽死,也瞑目了。」说着又泪,韵兰又哭起来。珊宝等方知秦成、韵兰这些缘故,因把韵兰的哭再劝止了,问其所以,韵兰把秦成报仇赠银的事备说一遍,众人无不叹息,说这位老人家倒是义仆,可敬可敬。韵兰因向秦成说:「这三位姑娘,都是我结义姊妹。」秦成因又向湘君、秀兰、珊宝叩头,三人连忙立起,叫秦成免礼。韵兰又指佩纕道:「这是叶姑娘虽在这里帮我,和我姊妹一样的,我也亏他办理各事,不要我费心。」秦成因又去叩头,佩纕连忙还礼,搀他起来。秦成因问韵兰一向踪迹,太太如何不在。韵兰想起昔日根由,未言先泣。遂将逃难起,直至如今遭际备告。秦成家人有知韵兰的,有不知的,珊宝、湘君等虽与韵兰知己,也不过知其大略,今听韵兰说得详细,无不叹息。韵兰说到中间苦处,呜咽吞声,秦成更觉伤心,因道:「老奴现遇主人,不啻重见天日,死也无恨。老奴要想求主子仍赐录用,以效犬马,以尽天年。但现在顾府虽是新主人,待老奴也算好了,老奴不敢忘恩,也不便和他说,须求姑娘想个法儿,俾老奴重来伺候。倘蒙收录之后,老奴还想到先老爷坟上去叩头告诉老奴这番遭际呢。」韵兰听了,不禁酸鼻。秦成又道:「姑娘身体,谅必是康健的。」韵兰点点头儿。秦成道:「不知姑娘曾否受过定?」韵兰红涨了脸,不能答言。珊宝因把贾倚玉的事,替他代答了。秦成方知其故,因说老奴黑龙江是熟地方,明年还替主子去走一趟,必定有消息,只求姑娘替老奴设法,辞了顾府,重到旧主人处。韵兰道:「你莫心急,等我再想,这园里很热闹,所有韩老爷同各位姑娘,你都不认得,你且先去吃了饭,再到各处去逛逛,见识见识。傍晚你且回去,我自有道理。」秦成又叩了一个头,谢了。韵兰命锦儿说:「你领这位秦总管去吃饭,吃了饭,你领到花神庙、彩虹楼、漱药■、桐花院、棠眠小筑、寒碧庄、延秋榭、绿芭蕉馆各处都去见见园里的人,你指点指点,等他略略认识了,你再打发他回去。」锦儿答应着,便领了秦成去。这里韵兰便命开饭,留珊宝、秀兰等同吃。湘君和韵兰道喜,说主仆重逢,韵丫头运气一日好似一日了。秀兰、佩纕、珊宝赞秦成义气感叹一回。韵兰商议收回秦成的话,珊宝道:「除非你自己去见太太兰生从中帮说,大约不是难事。」韵兰点头,因又谈起月仙的病来,说今日稍有起色。湘君道:「你知道么?姊妹如此要好,月仙也是前世修来的。」韵兰道:「月红孩子气,倒是一片诚心,就是小香也是情天里数一数二的人。」珊宝道:「听说小香日夜目不交睫的伏侍他,客人如此,也少有了。」秀兰道:「月红何尝不是,阿姐一病,他园里也没心绪住了,客人也不想应酬,幸亏多是熟客。」湘君道:「你们但知小香、月红为月仙着急,还不知道昨晚他二人商议了,彼此割股呢?」韵兰道:「是了,我今日抚月红的背,他把右臂闪让,必定为这事。」佩纕道:「湘姑娘何以知道他们割臂?」湘君要掩饰自己的前知,便道:「我出来时候,听得收拾房子的工匠在那里私语,说有两个人割两块肉的话,你们只管走都不留心,我就猜是他两人了。」秀兰道:「怪道月仙神气似乎清楚,但愿从此好了。」湘君道:「我不应该说,他的好,像正大光明,果然好了最妙,就是再要变症,他们舍身都没用。莫说割臂,人之生死,关系大数,看他后来罢了。」珊宝道:「客人肯割臂,总算是知己了。我们这些人,只有韵丫头遇着一个秋鹤,也是这样,倒底救好了。」秀兰道:「也不尽然,割股之说,施之于亲,谓之愚孝。秋鹤、小香的割肉,知己痴情则有之,若说必定吃得好,为什么韵丫头也割臂,救不活母亲呢?」韵兰听他提起这两件,心中感动,四个人遂不谈了。说着,只见友梅进来。众人大家见了。韵兰因问:「何故常久不来,替我画的芦雁,应该好交卷了。」友梅道:「我到普陀去一回,我因有一位相好,名袁芙君,在宁北养了一男,我知道是我的种子,所以特去娶回,倒打听着幼青的一件事。」大家听他说幼青,便惊问道:「你听的什么信?」友梅道: 「我也无意中在寓里听得的,仍旧不过大略,我问他详细,讲的人也是耳食之言。」珊宝道:「你说怎么的信?现在幼青妹子在何处?你怎么听来的?」友梅道:「前几天我从普陀回来,住在宁波客寓里,来了一个客人,姓邓,是无锡人,相见了和我极要好,我便和他叙叙,知道我带袁芙君回去,他知道爱玩,就领我到他的相好那里。这位相好,叫丁红玉,是张姓的逃妾,改名的。我讲起袁芙君他便说做人家如夫人的难处,就是彼此心里头合意,还恐有中变。」秀兰道:「你且谈幼青罢。友梅道:「你道赚幼青去的是谁?原来就是娶丁红玉的张姓,丁红玉逃出来,幼青还在屋里。几次觅死不得,后来丁红玉出来了,暗暗打听方知姓张的又把幼青转卖到湖南,给一家开猪行的做小老婆。幼青到了岳州,便跳在洞庭湖里了。」韵兰等听了,大家吃惊,急急问道:「救起来么?」友梅道:「洞庭湖十分宽广,若在春涨,连青草湖也一气相通,虽冬令水干,也是浩无边际,据说幼青早蓄死志,一路衔冤饮痛,恨无机会可乘。到了洞庭湖,以为死得吾所,面上稍露和平之色,使众人不及提防,是晚过于木牌洲,将及岳州地界,遂乘人不备,以看远江灯火为名,走至■首,奋身一跃,但听扑通一声。适在夜深风急,月黑湖宽,那里去捞救?船上的人也都慌了,扰乱一回,全无计策。到了次日,连人影儿都没有,过了十余人,君山一只渔船网 个尸首起来,报了官,验身边有一首绝命诗。丁红玉也记不全了,背我听了两句,是十六瓜年成一梦,洪郎从此感人琴。他手上金约指上有金幼青字样,官遂知道他姓名,当时没得尸主,便寄坛招领,他们都不知这洪郎两字,所指何人。」佩纕道:「他和黾士很好,恐怕就是说的黾士。」秀兰、韵兰叹道:「年轻玉貌,如此收场,令人不堪回首。」珊宝、湘君也不觉欷觑。佩纕道:「明儿送一个信给黾士。」友梅道:「我告诉他了,他忙着要去领棺木回来,伯琴不许,黾士遂差一个人带子银子,叫他去领柩安葬在君山上,还是昨晚动身呢。」众人悒悒不欢。友梅因初回家中,南关上也有公事,便自回去。次日正是礼拜,女塾中罢工,秋鹤知友梅回来,特向韵兰说了到虹口去看他。友梅到天成昌烟馆去了,秋鹤惆怅之至,要想到天成昌,心里想怕鸦片烟的气味儿,便不愿去。走过大桥,恰巧遇着伯琴,彼此下了车,付给了车钱,伯琴道:「巧极,我正来寻你,我刚才到绮香园,说你到友梅那里去了。」秋鹤道:「什么事找我?我们在浦滩上步行,一面走,一面讲。」于是沿浦走着,伯琴道:「镇海的普陀山,我没有到过,现在号事稍闲了,我和你去玩几天。」秋鹤道:「我有馆事呢。」伯琴道:「我已同韵兰说过,请韵兰代理十几天,她已答应了。你今儿把行李去收拾收拾,我们明天就走。」秋鹤方允。两人走到四马路,秋鹤便要回去。伯琴道:「我和你去看燕卿。」秋鹤点头,两人走到燕卿家里,只听楼上燕卿的声音,在那里训饬人,遂走到楼上。鹣儿领了进去,只见燕卿正言厉色的坐着,训饬他的娘。他的娘张妈妈垂首坐在沿窗,满面飞红,见了二人来,便要走。燕卿道:「莫走,我还有话说。」一面招呼伯琴、秋鹤二人内房请坐,燕卿又开口道:「不是我反埋怨你,你也忒不像样了,你自己想想,今年几岁,人家的娘管女儿,要女儿好,你把我吃了这碗饭,身上欠了二三千的债,我辛辛苦苦积了几个钱,要想把未完了结,你瞒着我只管去使,租小房子,寻姘头,这个不好,又换一个。我要住在园里,你再三怂慂我出来,出来了,你好多招几个姘头。我要问你,这箱子里的东西,到底到那里去了?」张妈手里拿着一叠当票只是不言语。伯琴因出来问:「为什么你把他埋怨?」燕卿道:「你去问他!不要脸的东西。」张妈妈擦泪道:「我因天气渐渐风凉了,衣服都当在铺子里,要问他拿几两银子,赎些出来。」燕卿道:「我不是《西游记》里的无底洞,三四十元一个月给你还不够使,拿去贴给姘头。」伯琴道:「你要好多钱呢?」张妈道:「只要四五十元。」伯琴道:「这算什么?我这里来取四十元去。」说着,取出皮夹来,燕卿喝道:「不许!」便一把从伯琴手里抢了过去,说:「你银子到多得很,借给我还债,我上月还了一千,韵兰那里的一千,李家妈的五百尚没有还呢。」伯琴笑着,遂不敢多事。秋鹤叫伯琴进来,让他们去歇。张妈妈哭道:「人家肯借我,你倒不许。」燕卿冷笑道:「我不许,你自己去想想,上回介侯来了,你和他借了一百,至今还在陈大有账上。他们肯借给你钱,你想是为的是你,为的是谁?去年姓李的一户长客人,被你借怕了,他至今吓得不敢来。他们恐怕爱你,年又轻,嘴脸又好,肯借给钱你。」伯琴隔房唤道:「燕卿莫嚷了,他毕竟是你的娘。」燕卿鼻子里哼着道:「是娘?比陌路人也不如。陌路人还有些照应,他只有算计你的,不是哄,定是偷,不收拾到我死了,他总不愿。」适值鹣儿送茶进去,秋鹤因问:「到底是只为赎衣服么?」鹣儿摇头,低低的说道:「他养着两个姘头,姘头一家都靠他吃用。今儿又要来取银子赎当,姑娘就生了气。妈妈也不好,姑娘首饰箱里,七对金镯子,那天姑娘出去看桂花,妈妈来看了一天屋,姑娘回来他就 ,晚上姑娘捡点首饰,少了三对金镯子,四个钻石戒指,去问问他,他说得到写意,说借我用用,姑娘的身体还是我的呢。姑娘和他吵了几天,也没法。这回子也难怪姑娘恼他,姑娘住在园里,本来舒服不愿见客,因债太多了,园里姑娘又大家谢客,姑娘住在园里,又不好意接客,不接客人,债又不能还,心里又急又恨。所以推托和金姑娘不合,搬了出来。其实姑娘要想出来料理些债项。青楼中的日子,姑娘也怕极了,只要老东西不来缠扰,姑娘把二三千债拔清,便要收场,仍旧住到园里去。这是姑娘的真心,你们莫和姑娘说是我说的。」伯琴点点头,燕卿还在那里说:「我看你年纪老也忘了,倒锋芒得很,姘头两个一轧,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,左一个,右一个,一条肉■堂,睡在里头好有趣。」秋鹤、伯琴、鹣儿听了都笑起来,说:「燕卿这 厉害,然究于道理,大为不合。」张妈妈给燕卿说了一阵,变羞为怒,说:「我不要命了。」一头遂撞到燕卿怀里去大哭。当家的叫起来,把燕卿扭在地下,也哭着,头发都蓬了。秋鹤、伯琴赶紧出来劝解,鹣儿、金儿也来劝,方分开了。伯琴把张妈妈搀下楼去,仍旧给他四十元,命金儿送他到小房子里去。伯琴再回楼上,燕卿已被秋鹤低声下气的求劝。停了哭,鹣儿重新和他梳头,伯琴道:「你也不必气,是前生注定的。今日介侯在大花园抛球,我和你坐了马车去招他。」燕卿摇摇首。秋鹤道:「他和你坐马车极好,你找不要气坏了,我还有事要回园,替你顺便叫马车去。」说着便走。伯琴也不留,说:「明儿午后,你把行李送来,不要忘了。」秋鹤答应而去。先和他雇了马车,然后回到花神祠吃了饭,把行李先收拾一回,方来寻韵兰。伴馨道:「他同珊姑娘彩菱去了。」秋鹤便到月潭湖来,已是四点多钟。但见秋水微波,斜阳一片。韵兰和珊宝共坐在一只小菱舫里,身上穿着紧身窄袖,油衣,手中执着兰桨,在菱叶丛中招寻彩撷。两人口中唱的不知什么,秋鹤走近河滨,隐在一株柳树背后,门前一丛木芙蓉蔽着身子。只见两人又划浆过来,韵兰、珊宝笑嘻嘻的,原来在那里唱和,听得韵兰唱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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